第99期主持人 | 林子人
我和鲁青在今年上海书展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收集出版社印章图案的读者前所未有的多。鲁青为此还出了一篇报道,她采访了一位上海书展服务的长期志愿者,根据对方的观察,“在上海书展的总服务台盖章、寄明信片盖邮戳,是很早就有的(传统)。但今年这种规模这么大、(图案)这么丰富的盖章,应该是首次。”书展第三天我在现场看到,大排长队的基本都是等着盖章的读者。书展期间小红书也不断给我推送书展集章攻略,我注意到出版社们也卷起来了,没有提前准备印章的出版社火速制作自己的印章,以吸引读者驻足。
没有提前准备印章的出版社火速制作自己的印章,以吸引读者驻足。(图片来源:小红书)
【资料图】
每个人大概都有一点收藏癖,但收集印章图案的人到底在收藏什么呢?那位接受鲁青采访的志愿者推测说纸质门票的消失可以推动了集章的火爆,顺着这个思路来想这个问题,也许收藏癖是一种高度物质性的行为,即使只是将印章图案落到纸面上这样一个行为,也是创造了某种物质痕迹。收集印章图案似乎也是社交网络推动形成的风潮,并在某种程度上属于今年大火的city walk的一部分。它至少确认了一个事实,就是网络世界再丰富多彩,依然依托现实世界而生——抛开跟风的批评不谈,我们的确对在线下亲身经历一些有趣之事有强烈需求。
01 收藏以一种物的方式将过去的不确定性固定了下来
林子人:我虽然不收集纪念章,但我会收集各种票据:电影票、演出票、公园门票。我知道有人甚至会有专门的票据收纳簿(我没有是因为我还是比较懒)。收集它们是因为我想留存下那些美妙经历的物质证明。对虚拟藏品我就兴趣寥寥,在我看来它们缺乏与拥有者的联结感——当然虚拟藏品也强调专属性,但这种专属性似乎完全建立在你对这个收藏体系的信念之上,如果这个信念破碎了,你与虚拟藏品的关系也不复存在。
徐鲁青:说到不具有物质性的物品,我身边有人热衷收集游戏道具,但虚拟收藏的确会让我兴趣大减,可能是因为可复制感更高,或者由于是虚拟的,每一个都没有自己的独特感。我以前很热衷收集一家奶茶店的集点贴,最早去是带着卡片,买一杯店员就用指甲抠一个贴纸,填满其中一个小网格。这几年它们家换成了电子集点。以前的小卡片带着指纹、磨损和污渍,还有丢失的偶然性,现在一下变成了顺滑的数字记录,和买一杯奶茶返三毛钱没有多大区别,我一下就兴趣索然了。
我收藏欲好像一直很低,可能是因为懒,可能是因为一直没有定居感,东西太多了不好搬家。采访书展集章爱好者们的时候,发现他们很多特意从外地坐火车来,为了印一个章会排队一两个小时。我虽然不太理解,但又觉得好像是一种值得佩服的无功利的热情。这不像很多艺术藏家或者NFT买家,收藏部分是投资行为,集章的流通性为0,闲鱼上都转不出去,泡泡玛特打个三折还能转手。想到小熊说起她朋友的故事,钱包丢了之后首先担心的是711的集点卡不在了,而不是卡和钱——或许这些只有自己能理解的,没有什么用的热情,才是我们下意识里最在乎的吧。
采访对象给鲁青展示的书展盖到印象最深刻的章
尹清露:人类学者约书亚·贝尔(Joshua Bell)认为,收藏不仅是一堆物品的集合或者过往的例证,最重要的是,它以一种物的方式将过去的不确定性固定了下来,令人感到过往有所凭依,书展盖章大概也是如此吧。和在景点留下“到此一游”的侵占性行为不同,在笔记本上盖印章,则有一种将回忆留存在自己一方小小领地的快乐。我在日本时也会在车站盖上纪念印章,这是“打卡”的具象化,每当经过车站设有印泥的小台子,如果身边带有纸张,势必是要盖一下的。翻开手账才回想起来,竟也收集过不少小纸片,比如考学出结果那天的食堂收据(冷豆腐和照烧鸡排)、服装店面的介绍卡片(买了向日葵形状的戒指),但这也不是有意为之,更像是随处散落的回忆。村上春树就是这样一名收藏家,他在《村上T》中开宗明义:收藏T恤并非自己的兴趣,但是不经意之间,各类物品就以紧逼之势将其包围了。
《村上T》 [日]村上春树 著 烨伊 译 磨铁·文治图书 | 花城出版社 2022
当然,藏品不仅属于自己,它也可以流动起来。比如日剧《重启人生》中小女孩们交换贴纸,如何体面地给对方拿得出手的漂亮贴纸,又不损失自己的珍藏,你来我往的过程简直是一场社交心理战!这也是本剧我最爱的片段之一。之前看到过一个观点,物的功能有三层:“个体的独特性”、“关系的记忆库 ”和 “市场交换的媒介”,收藏品大概是凝结了这三者的最佳代表。买卖行为是与人格分离的,礼物则是包含着人格的另一种物品流通,送出某件藏品时也仿佛把自己的一部分交付出去、将其精神化了。总而言之,我喜欢收藏的概念和动作,它包含消费的一面,又与纯粹的消费不太一样,借用小说家稻垣足穗的话说便是:“爱(收藏)是垂直于日常的,这一刻包含着永恒。 这一刻垂直于普通的时间轴,在其无限广阔的范围内,除了这个宇宙之外,还有另一个宇宙。”
清露收集的东京赤羽站的纪念印章,左边是去池袋看电影留下的票根。
02 在仅仅为了审美的意义上,收藏与citywalk确实相通
潘文捷:在心理学者那里(施琪嘉《疗愈你的内在小孩》),收藏癖也是某种症状,说明你有强烈的占有欲,意味着你是“缺乏爱的内在小孩”。《缺爱》一书作者、存在主义心理学家罗伯特·纳伯格认为,收藏却不使用,是因为有更迫切的欲求需要被满足,更大的焦虑需要被消解——从根本上说,没有比存在感更迫切的需求,也没有比失去存在感更深的焦虑。
《缺爱:如何获取安全感,得到肯定和认同》 [法]罗伯特·特纳格 著 赵丽莎 译 时代华语国际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9
收藏癖者是在用“物品”构建自己的领地,显示自己的存在。这同时也意味着,其精神世界里缺乏堪当支撑、填充作用的要素。所以他认为“精神空虚”是收藏癖的根本原因,另求精神依托是唯一的解脱之道。罗伯特·纳伯格把收藏癖和自伤、自残、沉迷毒品、疯狂地寻找激情、犯罪等行为都看做是凸显自身存在感的行为,但这些做法的结果都适得其反——存在感愈发薄弱了。“这一现象的根本原因,是由于失去了对社会的兴趣,无法从他人那里获得安全感、归属感,无法获得活着的意义。”
林子人:收藏癖等于精神空虚应该只是心理学其中一派的看法,也有学者认为人的自我其实与物质性不可分割。心理学家、实用主义倡导者威廉·詹姆斯(他是小说家亨利·詹姆斯的哥哥)认为,单纯偏向思想或物质是愚蠢和不必要的,因为自我和物质世界实际上相互渗透,情感和经验在二者之间流动,“一个人的自我是他能称之为自己的物品的总和。”也就是说,自我不“只是指他的身体力量和精神力量”或者他的家庭、工作和名誉,还指“他的衣服和房子……他的土地和马匹、游艇和银行存款。”自我既是社会和精神的,也是物质的。
董子琪:收藏将日常物件从使用目的的苦役中解脱,这是本雅明的提法,这就意味着水杯不是为了喝水,书本不是为了阅读,墨镜不是为了遮阳,而是仅仅是为了审美,在这个意义上,收藏与漫游citywalk确实相通(尤其是不那么精致的那些),因为在毫无目的地游荡中,街道、建筑、店铺都从各自的目的和功能中解脱,成为了成人的乐园、梦想的沃土,这样的游玩不是比专门去主题乐园更有趣味吗?这又让我想起济慈所说的消极感受力,即一种对周围事物保持松懈态度的诗意,不时刻准备辨析条理的宽容,这是全副武装的citywalk、目的明确的打卡之旅无法包含的吧。
说起来有些人的写作也很像收藏家,最有代表性就是翁贝托·埃科,我在读《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时,终于找到了读埃科的方法,就是不要将他的书看成是一本要深入研究进去的书,而是看做怎么旋转都能五彩斑斓的万花筒,欣赏他“无限的清单”的炫目即可。
《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 [意]翁贝托·埃科 著 王永年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3
不过这么说来,集章这件事好像有点矛盾,一方面这是为了审美,另一方面又太过目标明确。不过,这也很像是当年的集火柴盒花火、集糖果纸衣、更风雅一点类似藏书票之类的。旧物件的陈列同样动人,上海苏州河边的犀牛书店就有许多可供收藏的老物件卖,像是旧的糖纸衣和火柴盒,一些民国旧杂志和旧书的封面也很值得收藏,我经常会在社交平台上追着看犀牛书店今天卖掉了哪些书,因为版画的封面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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