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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积木,到乐高,很多人的童年里都建造过属于自己的小房子,不满意了,就随时可以推倒重来。
(资料图)
当积木前的孩子长大成人,建筑的尺度回归到现实世界,真实的建造工程就变得只有少数人才能接触的到了。
高高的铁板围挡起来的建筑工地,往往都有醒目的标语写着:施工重地,闲人免进。
等到建筑建好了,围挡拆除了,这些工地里的人仿佛也一夜消失,好像从未来过。
今天节目的讲述者乌冬,就是一个曾经在日本工地上做施工管理的女孩。
日本的建筑施工管理一直是行业里标杆般的存在,但乌冬还是在工作了两年半之后选择了离开。
乌东提示:进入工地,请戴好安全帽,穿好安全鞋,请勿接近禁止入内的区域,注意您的脚下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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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场券
我是乌冬,今年 29 岁。我目前住在日本的横滨。12 年高中毕业来到日本读大学,17 年毕业后就留在日本工作,今年已经是我在日本工作的第七年了。
我一开始也没想要做建筑相关的工作,最开始想要做的就是和大学专业最对口的展会设计。但和很多来日本上大学的人一样,我的英语不太好,展会设计的公司没有要我。
为了寻求更多的机会,乌冬扩大了自己的简历投递范围,不久后,她就收到她的第一份来自一家建筑公司的offer。
刚进公司之后是三个月的研修实习期,从怎么递名片开始,学习做表、做汇报。第二个月左右,上司会找每个人谈话,涉及之后分配到哪个分店、哪个部门。我本来是想要做设计才应聘的这家公司,但是被问到我想不想去做施工,我也是从那一刻才开始思考这个事。
日本这边跟国内一样,施工人员不够,离职率也比较高,尤其女生也很少。从 17、18 年左右,因为性别比例太大,日本建筑业开始改革,要给女性创造一个更好的职场环境。在那之前,如果你不主动提出,公司是不会派女生去现场的。
最后我决定去的时候,依据也只有我在网上查到的一些资料,包括看到施工管理的工资、行业发展前景都还可以。我也想反正我是一个人来日本,住在哪也无所谓,而且比较好的朋友们都已经回国了,我肯定要再交新的朋友,去新的地方。而且我觉得能有这种工作经验外国女生的,应该很少,体验一下说不定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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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备包
作为新人,被分配到哪里的项目,完全是随机的。
乌冬的第一个项目是一个纸制品企业的物流仓储建筑,工地就在富士山的脚下。
第一次进入现场的那天,也是乌冬 24 岁的第一天。
我第一天去的时候,工地是处在非常早期、刚开始挖地的状态。我第一个想法就是——好大啊。整个施工场地面积大概在 2-3 万平方米左右。
我非常真实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我在这工作岂不是不管刮风下雨都得在外边,估计应该还蛮苦的。但是来都来了,其实还是比较兴奋的状态。
现场是长方形的,事务所在最拐角,旁边是一个临时搭的二层棚子,是工人休息的地方。再旁边就是停车场,当时我从我们上司的车上下来,上司给所长打电话,我就站在那。因为那个时候正好是休息时间,所以他们都要从我面前走过去。我那个时候就已经穿着管理人员的工作服了,所以工人们能看出来我是管理的人,他们就都会盯着我看一眼,再稍微打量一下。
早期只有三四十个工人,都是前期打地基的。看起来都是比较精壮,整体年龄在 40 岁上下。事后我听他们说,因为工地上真的很少有女生,毕竟 9:1 的男女比例,而且我看起来很小,还傻傻站在那,当时大家都比较好奇。
■工程时间表
虽然乌冬在学校学过几节建筑理论的课程,但对建筑建造相关的知识,她完全不了解。
开始正式工作之后,乌冬能利用的资源,就只有公司下发的四本图集、一本质量控制规范手册,以及一个带教的前辈大哥。好在这些资源足够靠谱,给了她非常切实的帮助。
图纸集就像设计部门交到施工部门手里的接力棒,所有材料的数量、型号都会在图纸集中有清楚的标注。而那本由公司依据国家标准进一步制定的规范手册,就是他们所有管理行为的依据。
乌冬所在的施工管理团队,包括正、副所长在内,一共只有七个人,他们要负责管理整个工程的工期、预算、安全以及质量,从订购材料开始一直到所有工序建造完毕结束。
正所长负责所有事务的统筹,有现场所有工程项目的决定权。副所长主要负责工期调整安排。除了这两个人之外,我们五个人,每个人都会负责一个主要的部分,比如脚手架、混凝土,一个萝卜一个坑。
工地上有些词汇,是独有的一些简称,到网上都查不到。我只能是一听到了一个不懂的词,就记下来,然后再去问别人。问到是什么意思之后,再把它划掉。刚开始工作的两三个月,笔记本都用掉了两三个。每天都像一个被榨干了的海绵,突然被丢到浴缸里疯狂吸水的状态。
这一行整体好像都不怎么教,因为 99% 的你想问的问题,在手册上都可以找到。遇事不知道怎么办,就找手册。比如说像地面高度要控制在多少米范围内、焊接钢筋要焊接多少圈等等这样的问题,手册里全部都有。当时我们所长也说了,如果能把这本 QC 手册全部记到心里,就不会碰到任何问题了。
我的手册其实都已经被我翻烂掉了,就是因为看得太多了,我还把它拆成了很多个小部分重新装订,这样变薄一点方便我随身带着。
按日本这边的叫法,首席、次席,然后四、五、六、七席,我是末席,相当于三席的大哥一直带我。大哥就会跟我讲,如果我只是依赖这个册子随时查数值的话,会没办法理解到背后的理由,也会越来越依赖它,不会往脑袋里记。后来我就把它摆在事务所,出现场的时候不带了,每次一从现场回到事务所我就瞄一眼,慢慢瞄个几眼,也就记着了。
培训时候老师三个月讲的内容,都没有我真正到现场两天里记下来的东西多。因为真正到了那之后,感受特别强烈,挖掘机都在身边走,工人也都是特别真实的在你周围。培训的时候,我没有那么强的临场感,也没有危机感,其实也没有责任感。
■ 图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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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森林
年轻人们初入工地时的新鲜劲儿,都很快被室外作业的辛苦浇灭。当初大家在培训时共同建立的新人群,也在第一个月过去后就开始频繁传出辞职的消息。
施工的质量管理是通过全过程的同步监管完成的。为了确保每一步施工结果都在误差允许范围内,施工管理人员要在每一个工序上同步测量以及确认。不同类型的建筑构件还需要分别及时拍照存档。
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里,乌冬都和工人一样,穿梭在工地上的每个角落。
其实要拍的东西很多,地基、钢筋、混凝土、钢结构,钢结构之后就是每层楼的地面,然后是外墙……我们拍照记录的顺序,其实就相当于是跟在工人后面。
我进入工地之后,第一次心里打退堂鼓觉得太苦太累,就是在三四个月后的夏天。那个时候刚开始铺钢筋,整个现场没有任何可以遮阳的东西。天气预报报 30 度,体感温度都能有 40 度了。地面上不是土就是铁板,铁板的话走在上面感觉鞋底板都要被烤焦了。
说实话我最开始是挺后悔的,而且过了一个多月大家熟了起来之后,就会经常被工人说,你一个小女生来工地干嘛呀这么累,他们先入为主的想法就是觉得女生肯定干不了这个活,肯定不如男生能吃苦干嘛的……我不喜欢这种说法,比如在工地上我们有的时候需要帮脚手架工人搬钢筋,比如说这三米长的钢筋,可能男生一次可以搬两三根,我一次只能搬一根。但我只要搬两次或者三次,我就能和他们一样。我不觉得我比不过他们,其实就是「不争馒头,争口气」的状态。
在还没有铺地面只有房梁的时候,如果要确认什么东西,是需要在上面走的。宽度大概只有 20 厘米,两只脚都不能并排。在房梁上,需要一定平衡感,因为上面的风很大。虽然我戴着安全带,就算摔下来也会被吊住,但真的很可怕。我其实有几次就差点滑倒,到最后走路的时候我只敢蹲着走了。但这不是说一句我害怕就可以不去的事情,只有克服恐惧上了。但到最后,我都敢爬上爬下了。
■ 框架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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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堆
随着新人光环的褪去,乌冬独立负责的工作越来越多,沟通和协调成为工作的重要部分。
和中国不同,日本工地上不太会看到有夫妻档,乌冬所在的工地里,同事、上司包括前前后后参与工程的二十多个工种的工人,都是男性。除了一位卖饭卖零食的日本阿姨,只有乌冬 一个女生。
大哥们的沟通方式通常暴烈而直接。
为了让管理工作能顺利进行,乌冬必须要摸索出和这些大哥们的相处之道。
其实日本建筑公司里的工人们,我觉得大家应该不是黑社会,但都是混社会的社会大哥。其中 90% 的人都比我大,那我就该嘴甜就嘴甜一些,该生气就生气一点。在跟工人协商交流的时候,该夸别人就夸别人,比如对方是个 50 岁的大爷,他被一个同样 50 岁的大爷夸贴瓷砖的手艺好,和一个 20 来岁的女生夸他,这个状态就完全不一样。夸了他之后,他就会立马说,「怎么样,看!」。然后还给我示范「要不要试一试?」
工人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的脾气好,有的脾气差。脾气差的要是你三五句话没说好,他可能就要开始吼你了。有的时候我会吼回去,但有的时候理不在我这,我就吼不回去了。对方就会噼里啪啦半天,我在他们面前我还是会表现像是「我上头有人,我这就找人去……」但其实走着走着,我就会走到阿姨的小卖部,就开始哭了。
当时阿姨的小卖部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小的秘密基地。当时能让我稍微放松一点的地方,一个就是女厕所,一个就是阿姨店的小角落。阿姨不会主动问我发生什么了,但我一般都会忍不住自己开始抱怨。这个时候阿姨手上的活也不会停,她就是听着,该回话的时候会给我回点话。她还会给我来杯咖啡或者奶茶,也不要我钱,一直让我喝着。午饭的时候还会给我多放一点肉,怕被大家看出来,就不会摆在最上面,会摆在白米饭中间。
■ 小卖部
从阿姨的补给站走出来,乌冬就会收拾好情绪,再次恢复到一个管理者的状态。
虽然寻求帮助的时候,她会尽可能地嘴甜,但真正需要对工人进行管理的时候,她从不示弱。
慢慢的,乌冬发现只要找对了开启的开关,就能打开工人们的另一面,这个开关呢,就是「爱好」。
跟我关系最好的工人,是一个脚手架大哥。最开始他有点高高在上的态度,张口闭口都是「你可不要小看我,我很厉害的。你这 20 多岁的小姑娘,你不行的……」搞得我很不爽。
后来我发现他给我起了个外号,翻译成中文就是——魔鬼中国妹。因为我那时候不太符合他们对女生的印象,大部分日本女生还是会性格柔一点。但我觉得我没错的话,我会一直跟他们硬刚。
大哥他在用叉车搬东西的时候开的速度非常的快。我们的场内速度是要在每小时 10 公里以下的,但他开叉车飞起来开一样。有一次我就比较生气,就跟他讲说「你又不是在外面飙车,你为什么要开那么快?要是撞到人怎么办!」他说「因为我要赶时间,不然的话今天的事情赶不上了。你怎么废话那么多,什么都要管我!」
后来我听到他手下的工人提到他老婆很早就去世了,他一个人带两个小孩,而且对小孩很好。我就慢慢对他有点改观了。
他真的很像黑社会的,身上的纹身有过肩龙,脚上还有大鲤鱼……我一开始是有点怕的,后来发现他是很有反差的一个大哥。他竟然喜欢 BigBang (韩国男子演唱组合),包括他的包都是他们的周边。
有次我跟着他去他的车上拿东西,一打开门看到 BigBang 的碟摆在车里,我就提了一嘴。这一提,他的兴致就来了,就开始跟我安利。他很喜欢和我聊这些,但是我真的不想总在现场跟一个 80 年的大爷聊偶像爱豆的事情。他儿子女儿都被他拉成了 BigBang 的粉丝,一家三口会在过年的时候飞到韩国看演唱会,他还请过我和其他几个工人去看过演唱会。
我其实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感觉,这些四五十岁的日本人并不会把结婚生小孩当成必须的事情,但是他们会对爱好看得很重。很多工人的兴趣爱好之一还是健身,每天都在做体力活,晚上下班还会去健身房撸铁。喜欢养狗的、喜欢韩国爱豆的、喜欢钓鱼的……工人如果工资高的话,当时年收入二三十万人民币都是有的,就自己买一条小船,钱全部都花在钓鱼上面。
不同公司、不同工种的工人,就因为兴趣爱好走在一起,私下一起经常出去玩。但他们喝酒吃饭,一般都是工人自己内部,不会带我们施工管理的人,除非关系好的,偶尔会被喊。我一共被喊去过三次,被喊这个事让我挺开心的。
因为我喜欢日本八九十年代时候的歌曲,所以和那些大叔大爷唱歌还能唱到一起去。一起玩的时候,他们还会吹嘘自己亲手弄过的有名建筑,比如什么「东京迪士尼入口花坛的瓷砖都是我贴的」这样。还会问我「你们中国是不是都是独生子女,不回国你爸爸妈妈不会太担心么?你也 20 多岁了,有没有男朋友啊?自己在日本太辛苦了……」
我就会觉得跟大家关系搞得还不错,但是前一天晚上一起喝酒唱歌,第二天所有人都一下回到平时工作的状态,像昨天晚上喝得多开心什么的不会再聊任何一句。我就有些怅然若失,感觉怎么只剩我一个人还挺开心的样子。但是过了几天又约,又是开心的那样,所以反复两三次,我也就习惯了。心想 ok,大家工作的时候就工作,不聊一些其他的东西了。
■ 早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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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的规矩
不仅仅是工人们一进入工地就像归位了的齿轮,工地里的所有人和物都被一套严格的规矩规范着,日本工地的精细化管理会渗透到工地里的每一个细节。
也因此,和大多人想象中的工地不同,日本的建筑工地往往整洁有序。
工地里还会随处可见一类被称为 5S 的标语,5 个 S 对应的分别是——整理、整顿、清扫、清洁以及素养。
「清洁」就是「外在美」,「素养」就是「内在美」。
用我们所长的话说就是「以小见大,你在小的地方不注意,你在大的地方就可能失误。」
三角锥要分颜色摆,红色是禁止,绿色是允许,黄色是注意。我是觉得我可以混着放,挑着拿就好了,但他们的规定就是一定要按颜色分三堆,完全分开来。因为我有的时候不太注意这种事,就会经常被说。
现场每一个工种的位置都是固定的,公用的建筑材料也要分门别类摆好。每个工种的摆放位置有我们摆放三角锥来划定范围,如果在架子工的物资摆放区域内发现了比如钢结构工人的材料的话,我就会去提醒钢结构的工人。每天各自施工的区域,垃圾也要各自带走,如果把一些碎屑或者脏东西落在区域里人就走了,是完全不可以的。
刷漆时候多多少少都会滴到地上,我们平时会把一些不用的布铺在地上。但有一天刷完天花板房梁的漆,因为漆是浅灰色,混凝土地面也是浅灰色,滴到了地上没有被发现。副所长在场内巡查的时候发现后,他就给我打电话,上来就问「他们把现场糟蹋成这个样子,就这么让他们走了?把他们叫回来!」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日本的这种「5S」理念有点本末倒置,每天铁板还要用高压水枪冲洗,外围的简易围墙每天保安大爷都会擦,真是搞不懂。但是整体确实很干净。
我那个时候就因为经常被说是事务所最乱的,所以我就拿个小的便签纸条,写上「今天你注意现场整洁了吗?」贴在我眼睛正前方的架子上面。
■ 现场材料摆放
日本工地里对整理和清洁的严苛要求,真正提高了多少效率,乌冬心里一直是抱有怀疑的。
但关系到安全管理的部分,因为得到过很多教训,所以她深有体会。
工地这个环境中,任何小的失误,都可能导致危险。
严格的行为规范,既是红线,也是保障。
我们在开早会之前会先做广播操,之后两人一组,边用手指着、边确认「安全帽,ok!安全带,ok!服装,ok!鞋子,ok!」就这样 ok 一圈。我最初以为这些都是很表面的东西,大家随意就行,但实际上大家都非常认真。不认真的都是像我一样的外国人,基本都要被上面的人说一下之后才会认真。
我早期还不能太独立负责大的部分的时候,主要工作之一就是做标语。都是「这里有开口」、「禁止入内」这种类型的,而且「禁止入内」需要一张 A3 纸一个字,红色而且特别大。总之是怎么显眼怎么来,每天在各种地方挂。
其实那两年多,不仅是我,现场所有的受伤几乎都是因为操作不规范造成的。
记得有一次,在钢筋焊接完之后,表面已经冷却,看起来和别的钢筋一样都是黑色,但实际上温度还很高。按规定是必须要戴指定的厚手套,但我当时就随便带了一副那种布的劳保手套走过去了。我平时习惯走到哪歪到哪,跟工人询问事务的时候问着问着,我就手一搭搭到了刚焊接的钢筋上,下一秒钟,整个现场三万平都能听到我的哀嚎了,真的是好痛。
所以我就是这样自由散漫惯了,大伤小伤一堆。但我更怕别人受伤,小伤我都不想看到别人受伤。
在工地里移动大吊车规定是必须要先铺设铁板的,而且在铁板上移动要非常小心。但是有一次晚上有二三十米没铺铁板就移动了,我当时问工人说「这不是不行么」,但是工人大爷们平时五点就应该下班,当时七八点了,他们赶着回家,就跟我说「没事,我们在土上开过好多次了,真的没事。」我就信了,就挪了。
等已经走完了没有铁板的二三十米,挪到下个铁板上的时候,就听到所长在临时事务所阳台上大喊「你在干什么!」我顿时就慌了,马上跑去事务所解释。所长说「你不知道必须要在铁板上才能走么!」我说「知道,但是工人他们说他们也经常在没有铁板上的地方走」所长听到我这么说就更生气了「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出了事怎么办?100 吨的吊车,如果倒下来后砸到人怎么办?」我那次真的是抱了侥幸心理了,所以被所长一说之后,真得越想越后怕。
■ 乌冬在现场检查混凝土表面与钢筋顶端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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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的意外
事实上,工地里能通过内部规范操作所规避的风险是有限的,各种人力无法控制的突发情况,每天都在上演。
施工管理人员能做的,就是在每一次突发状况发生的时候及时反应,把对工期和预算的影响降到最小。
每每这个时候,也是乌冬压力最大的时候。
记得有一次在混凝土浇筑的时候,天在下雨。所以铺的铁板在混凝土搅拌车来回开过之后,有一块塌掉了,结果有一辆车轮胎陷到土里面去了。因为混凝土在浇筑的时候中间没有办法停下来很久,我就现场到处去找有开挖掘机的资格证的人,最后找到一个负责铺路的公司的工头。
其实那个画面会有点搞笑,下着大雨到处都是烂泥地,然后大哥上身穿着西装,下身套着工作服的裤子,还有雨靴,在开挖掘机帮我挖土,然后把铁板勾回去了。
那个时候这么慌就是因为一旦停下来,不是 90 分钟就是 120 分钟,混凝土就会结块。一旦出现结块,如果最开始只有一条缝,最后也要把缝周围一大圈都敲掉,重新再来浇筑。像对应的钢筋什么的,就还要延长,非常的麻烦。
而且大家都盯着你,因为我是一个负责要统筹全部工作的,既要跟混凝土厂家联系,还要指挥工人,同时还要把控水泥的厚度和高度。混凝土的车每隔几辆,我们也要抽样做实验,就活很多,所以真的当时手忙脚乱。
但是又没办法避免出现各种突发事件,比方说送货路上出车祸、堵车了这种事情。我之前碰到的有一次东西进来之后混凝土不合格,一辆车不合格,就相当于那一批次就不合格了。设计强度规定是要在 18~22 之间,最后他们来的时候是 17.8、17.9,就是没有到18。5 年前的价格是一辆车 3500-4000 块钱人民币,我那天不合格的回去了 10 辆车,相当于一天 4 万块钱就没了。
我那个时候每次重要的混凝土浇筑的前一天晚上我都要做噩梦,一般做的噩梦就是比如我在游泳池里游泳,然后水变成了混凝土,我就哗啦啦陷下去了。要不然就是我在喝奶茶,喝着喝着奶茶也变成混凝土了。
■ 乌冬在做混凝土测试
多变的天气会给施工带来各种各样的麻烦。
即使是周末时间,包括乌冬在内的所有工程管理人员时刻都是战备状态,随叫随到。
行业中的离婚率很高,虽然当时的乌冬是单身状态,但整个生活也都被工地的一丝一毫牵动着。
就算你不犯错,别人犯错也会影响到你,即便我们不犯错,工人也不犯错,天气犯错怎么办?没有办法对不对?
有一次天气预报第二天有台风,但当天晚上已经开始狂风暴雨了。这种情况下,我们要给现场所有的东西及时盖上蓝色的防水布,防水布的四个角都需要拿水泥块压好。
消防水槽是要在铺柏油路面之前放进去,所以会挖一个比消防水槽还要再大一圈的坑,把消防水槽摆进去。当时消防水槽上防水布的一个角被吹掉了,周围只有一圈临时的扶手,距离消防水槽有一米远,还有高低差。大哥就说他要跳过去,让我看好安全带,他的安全带一头挂在临时扶手上,我就在那边拽着。临时扶手是钢管拼起来的,我特别害怕他冲劲太猛,而且那个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风雨很大,地上滑的要命。
他一冲一跳就跳过去了,但是中间脚还滑了一下,我当时都要吓死了。大哥却像没事人一样,马上回头跟我招手,让我把沙袋扔过去。我也不敢靠太近,特别怕扶手那块地方产生塌方。丢过去之后,盖好了防水布,大哥还要再跳回来,让我接着他。我只能蹲着马步,相当于摆出一个下盘最稳的姿势,他助跑几步跳过来之后他脚滑了一下,我拽住了他。
工地上遇到这种事,不可能说我害怕就不上了。第二天我们也是在事务所待机的,因为最害怕的是第三方事故,万一工地里的东西被吹出去撞到外面的路人什么的。
我真的没有哪天是可以彻底安心的。包括那个时候休长假回国,我都会关注天气预报,如果哪天天气不好,就会担心工地。而且我们每天还有一个灾害防范安全教育,一旦有其他的现场出现安全事故,不管是同公司还是其他公司包括在网上看到的新闻,大家都会打印在纸上,每天早会、晚会都要拿出来讲。要分析事故发生的原因以及防范的方法。
我一般在听到这些事故之后,晚上就会做噩梦,梦里都是什么地面塌掉了,钢筋往下掉,我也在往下掉,轰隆轰隆我就醒了。醒的一瞬间特别难受,有的时候,甚至半夜起来上厕所,在刚醒的五秒到十秒之内,我分不清刚刚是做梦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后来我就觉得我可能不太适合这种类型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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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迹
时刻不能放松警惕的工作性质像是密不透风的深海,乌冬一有机会浮出水面 就会 大口呼吸,在生活里寻求放松和刺激。
那段时间她习惯于报复性消费,还开始了疯狂的追星,工作日越累,休息日她就让自己越high。
不断膨胀的压力,终于在有一天,爆炸了。
那是在冬天的一次防水试验中,乌冬把手一直泡在测验池里打捞堵塞住的橡皮球。池水的冰冷并不是她长久以来最苦的体验,但乌冬很确定,那就是让她心理防线崩溃的最后一刻。
一周之后,她就提出了辞职。
从始到终两年半的时间,乌冬就让自己从工地上毕了业。建筑竣工、脚手架拆除那天,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第一次能感觉到一个楼「咚」得一下出现在你的面前。之前我每天都在这个楼里面爬上爬下十几二十次,但直到脚手架拆掉我才第一次能直接地看到这个楼的整体,包括它的设计、颜色搭配。而且我从外面看,明明是看不到施工中一些小的失误的,但我总想盯着我知道的失误的地方看,有一种别人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的那样的神奇感觉。
而且每个现场结束之后会有一次总结大会,所长会总结说,这个现场一共花了多少工人、多少工时,虽然那个数字我现在记不清了,但都是几万几十万的状态。当时就会感慨,3 万多平方米的现场,我从东北角走到西南角,光走都要走个 10 多分钟,这么大一个楼真的是工人们一点一点弄出来的。
我们当时为了保证地面和墙壁没有划痕,我们在室内都是穿室内鞋的,掉个纸屑都会立即捡起来。但最后交付给甲方的时候,因为是个物流建筑嘛,我就看到那些人开着叉车、穿着大胶靴,根本一点都不爱惜。我们所长也跟我说,对人家来说,这只是个仓库,但对于我们来说,真的是见证了它从荒地一直到楼建成。我们对于这个建筑的感情当然和甲方完全不一样,说让我习惯就好。
■ 建成后的建筑
我换了工作之后,非常偶尔会梦到以前的事,大多不是噩梦,但游泳池里的水变成混凝土这件事我还是梦到过。我觉得混凝土对我来说,可能永远在我心里的一个阴暗小角落折磨着我。不对,不能这么说,它事实上已经折磨不了我了,只是一个过去的回忆,存在那里。
我现在路过工地,都会看一看工地上的牌子,因为上边会写着哪个公司、工期还有施工内容什么的。工地的外墙一般都会有缝,我还会透过缝中看过去,看看里面今天在干嘛。我现在家门口就有一个工地正在铺钢筋,我基本上每次路过都会一边走一边看,走过去了,还要回头再看一下的状态。
当时第一个现场的时候,下过大雪,相当于那天只能停工,所以很多工人就没来。来了的工人也没什么工作要做,就开始会开叉车的开叉车,会开挖掘机的开挖掘机,大家一起开始扫雪,扫着扫着大家就开始瞎玩起来了。
我当时还在开早会的台子上面,从大到小堆了一排小雪人,像套娃一样。还被工人嘲笑「小陈,你都二十几岁了,还喜欢玩这个」我说「我就喜欢」,我还给雪人们画了脸。
虽然之后因为要赶这一天的工作,所以很烦,但是那天真的还是蛮开心的。
雪人融化,围挡拆除,工人撤离……没有多少人知道,有一个女生曾经在这片工地里,带着安全带爬上最高的屋顶拍夕阳,开着叉车播种四叶草,也在冬天的夜晚把手伸进冰冷的防水测验池里,抓紧橡皮球。
那年她 24 岁,工作服上都是混凝土和胶水,风一吹,工地里的眼泪和汗水,也早被时间抹去,已经消失不见。
■ 乌冬在工地上拍的夕阳下的富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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