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赵淑荷
3月以来,一本《我在北京送快递》登上各大网站的新书排行。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这本书的作者胡安焉,曾经在广东和北京做过快递员,在出版自己的第一本书之前,他发在豆瓣的一篇文章《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曾被热转。
胡安焉作为写作者逐渐为人所知,而大家感兴趣的,是他底层打工经历与作家身份的反差。
4月底,胡安焉和范雨素受邀在北京门头沟的檀谷·慢闪公园,开展了一场名为“沉默的交响,当一个劳动者提笔写作”的对谈。
胡安焉与范雨素常常被视为同一类型的写作者:他们从事或者从事过体力劳动,没有接受过传统的文学科班教育。
有人称他们为“底层写作者”,又或者是“业余作家”。
活动当天,胡安焉穿了一件明亮色的外套,跟仲春的北京很搭调。
主持人说他有一种少年感,他确实看起来不像一个中年人,不仅仅因为穿着,还因为他的羞涩和拘谨——这在青年人身上更为常见。
活动开始前,他甚至专门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背朝观众,或坐或站。
与他一同来参加活动的编辑普照解释说,在这种场合,他需要一点心理建设。
如果一定要以“贴标签”的方式来认识一个人(有些时候,这是最方便快速的一个办法),那么在胡安焉的身上,最显著的第一个标签就是社恐。
胡安焉在自己的文章当中曾经反复书写、反思自己的这种性格:他害怕令人失望,经常对人感到愧疚(有时候是没必要的),不擅长口头表达。
与范雨素的开朗健谈相比,他简洁,而安静。多数时间里,他轻轻踮着自己的脚,似乎试图在紧张与平静之间寻找一种平衡。
当主持人把问题抛给范雨素时,他显然比较放松,等问题来到他这里,他的脚又会在紧张当中轻轻踮了起来。
就旁听记者的观察来看,胡安焉的口头表达其实没有他自我评价那样“孱弱”。
实际上,在他的谈话当中,我们已经能够看到一个与文字当中有六七成相似的胡安焉:机敏、严谨、客观、温和、逻辑清晰、有幽默感。
更多的人是在文字当中与这样的胡安焉相遇的。
胡安焉至今写过的三部非虚构作品(一部已经出版,另外两部在“黑蓝”公众号连载)均以自己及自身经历为对象。我们从这些文字当中,可以拼凑出一个不断求索、在写作中塑造自我的胡安焉。
01
走上写作之路
胡安焉1979年生于广州,从学校毕业之后,他在广州、北京、上海、南宁、大理等地辗转生活,期间做过酒店实习生、加油站员工、漫画社学徒、便利店店员、自行车店销售、女装店店主、网店店主、烘焙店学徒、快递员等职业,直到2019年底他从快递员职位上辞职,二十年间,他大约总共做过19份工作。
2009年,胡安焉开始进行脱产写作的尝试。
他为自己起了一个笔名,胡安焉,这三个字在文言当中都是“为什么”的意思,他以此笔名来表达一种自己对世界无知的状态。
胡安焉
那段时间,他在网上的“黑蓝论坛”找到了一块阵地,在那里他结识了很多朋友,相互评判对方的作品,交流文学理念和写作技巧,借此平台,他断断续续地进行小说写作至今。
直到2020年,胡安焉的写作和阅读都集中在小说方向,他出过一本电子版的小说集,但是读者不多,直到写非虚构,才得到了相对广泛的受众。
胡安焉把影响自己开始写作的几件事写成文章《为了逃避而写作》,在里面他记述了四件对自己写作有推动作用的事。
第一件,是他在北京与朋友进行漫画创作时,其中一个朋友有天没头没尾地跟他说,其实你更适合写作。
胡安焉和朋友们在北京
第二件事,是他有次去燕郊看病,在医院附近的路上遇到了两位病属,其中一位农村妇女问他要了一张饼,那时他有两张饼,其中一张是完好的。他把那张饼给了她们,她们将那张饼一分为二,转身离去,共同享用,没有道谢。
第三件事,是他在南宁开女装店的时候,有一个为附近店家所熟悉的女性精神障碍者来到他的店里,在众人嘲讽嬉笑的眼光当中一连往自己身上套了三条牛仔短裤,他无法忍受这个场景,出手制止了她的行为,这时她抬起头来,胡安焉在文章中称,那一刻在她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惊慌、恐惧、孤独、委屈”。
那时他突然发现,在“在深灰与浅灰之间”,其实他距离这个女人比其他大多数人更近。
第四件事,是他返回广州之后,有一次在马路上与别人起了争执,他暴躁而易怒,这时他意识到过去的生活已经伤害了他,他并不想继续融入这样的生活当中。他需要找到一个可以投入其中,又能离开眼前一切的事情,来抵抗生活带来的无意义感,于是他选择了去写作。
从他记述的这四件事当中,我们会发现,胡安焉的写作具有强烈的自我感召和浓重的人文底色。
日后,我们能够从胡安焉已成风格的写作当中发现这一点,他的写作即使是记录个人经历,也不会有窥探生活的猎奇,更不迎合公众对某一群体的想象,而是立足内心,思考人与命运本身。
胡安焉进行写作训练的第一个方法是大量阅读。他先买了一个书柜,又买了一些书,把书柜填满。
胡安焉成都家里的书桌
塞林格是他最初喜欢的作家,也是他刚开始写作时模仿的对象。胡安焉回忆,当年萌生写作的欲望,部分原因就是他读到了《麦田里的守望者》。“今天我不会说《麦田里的守望者》是多么出色的小说,但它在我某个生命节点给过我温暖和勇气,这种影响是特殊的,不仅是作品本身,也关乎我当时的状态。”
胡安焉的写作师法众多作家,其中他最喜欢的作家是契诃夫。
等他后来写作非虚构题材时,其实已经具备一定的写作能力。
“大概这就是‘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吧。假如我从最初就以非虚构写作为目标,那么结果可能就是‘取法乎中,仅得其下’了。”
胡安焉脱产写作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很久,写作带来的收入并不能完全支持他的生活。后来他还是离家外出,做了其他一些工作,比如自行车店员,网店店主,快递员。
胡安焉在送快递途中
2020年年初,他在朋友的建议下,将自己在广州做快递员的经历写成文章《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这篇文章在豆瓣被热转,也引起了外界对胡安焉的注意。
这篇文章改变了胡安焉的生活。
02
出版第一本书
文章在豆瓣走红之后不久,“副本制作”的编辑彭剑斌邀请他把自己发在豆瓣的文章扩写,作为非虚构作品刊发——在此之前,胡安焉并没有写作“非虚构”的自觉意识。
这篇文章被编成一本小册子《派件》。同一时间,艺术团体“刺纸”的几位艺术家以胡安焉的写作为底本制作了艺术装置作品。
这个小册子很多出版编辑读到之后,胡安焉收到了更多邀约,他们鼓励他将文章扩写、多写至一本书的篇幅。
这个过程中,浦睿文化的编辑普照一直在豆瓣默默关注胡安焉,2021年,普照给胡安焉发了豆邮。今年年初,他的非虚构作品集《我在北京送快递》由浦睿文化出版,他的书写与他本人得到了更广泛的关注。
《我在北京送快递》于2023年3月出版
南风窗记者联系到了普照,记者问道,胡安焉何以打动你们启动这个出版计划,他说胡安焉身上最打动他的,就是真诚。
“从文学角度,他的文学追求与安妮·埃尔诺一致:真实,他的写作,真实最打动我;从个性角度,他的真诚最打动我。”
任何一个与胡安焉有过任何形式交流的人——包括通过阅读作品与他进行单向交流的读者,都会很快发现这一点。
南风窗记者联系到胡安焉的时候,《我在北京送快递》刚刚上市。
他对待所有的问题,既不隐瞒,也不敷衍,更不会使用套话,为自己的回答“上价值”。
他首先告诉记者,他对当面谈话这种形式比较畏惧。如果能通过书面形式进行交流,他会觉得更自在,回答得也会更好。
胡安焉
记者问到胡安焉未来的工作计划时,他向记者补充了自己的经济状况,列举了自己目前的存款、收入和支出,内容详细到每月与朋友碰面几次,每次所需多少餐食费用,以说明以自己目前的经济能力,暂且无需再去找工作。
毕竟,他写过一篇《不上班的感觉真好》,他也对记者说,如果经济情况允许,当然是不上班最好。
经由丰富的人生经历与长久深刻的向内探索,胡安焉目前实践着一种诚实而单纯的生活,他似乎已经无需再对世界特意隐瞒什么(当然,隐私除外)。
这种毫无保留的坦白,让记者发现了胡安焉身上,在剥离各种标签之后,他人格当中存在的某种值得尊敬的本真。
他是在写作当中,逐步接近这种真实的。
03
把写作作为方法
胡安焉并不是一开始就对自己从事底层工作这件事感到坦然。
他提到过很多次,以自己的学历很难找到更好的工作。这也是他离开广州去其他城市游历的其中一个原因,因为离开广州就不必面对从前的亲友。差不多到他后来回到广州在德邦做快递员的时候,他才对自己从事体力工作这件事不再感到自卑。
阅读与写作帮助他超越了个人生活的局限,完成了思想转变。
胡安焉快递站点卸货分拣
当他能够从人性本质、生活实在的角度来看待自己的生活,自卑与狭隘就显得没有必要,在《我在北京送快递》的结尾,他说,“怀着怨恨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
实际上,胡安焉的写作远远不止作为一份底层工人的生活样本存在,他的思考触及了当代人的普遍困境,这也是为什么,很多读者会在评论里说,自己在他的书中找到了共鸣。
胡安焉作为一个体力劳动者的时候所遭遇的,与格子间里的白领,或许其实没有本质的差别。
胡安焉在书中记录自己在做快递员的时候,习惯于量化自己的时间成本,他付出的劳动明码标价,他的每分钟平均“值”0.5元,这就是他的时间成本。
为了不亏本,他必须每4分钟就派出一个件;反过来说,他如果去小便花了2分钟,那么他上厕所的成本就是1元钱,如果这样计算他的午饭,饭菜本身的价值加上时间成本要有25元,这对他来说过于奢侈,为此,他的选择是不吃午饭。
《不可思异》剧照
身为快递员的那段时间,他习惯了用经济的眼光看待自己的生活。这正是马克思曾经提出的劳动异化,它发生在了胡安焉的身上。
它也不止发生在胡安焉的身上。
在二十年的工作中,胡安焉不仅体会了世俗意义上的“不稳定生活”表层的辛苦与困囿,他也穿透表象,思考了工作和自由——每一个现代人都必然面对的一对辩证关系——的意义。
在《我在北京送快递》的后记部分,他尝试讨论,“我想说的自由,是一种建立在高度发展的自我意识上的个人追求和自我实现,是一个人真正区别于另一个人的精神内容。”
《死亡诗社》剧照
对胡安焉来说,写作连接了这对辩证的两端,“通过写作我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打工和自由的对立:在有限的选择和局促的现实中,我越来越感觉到生活中许多平凡隽永的时刻,要比现实困扰的方方面面对人生更具决定意义。”
胡安焉不断在自身与自身之生活当中进行反思和创作,终究不至于彻底沦为生活的奴隶,这是一种从受困到自由的超越——至少是尝试,而这一过程,最终也鼓励和启发了很多人。
接下来是与胡安焉的访谈,在谈话中,南风窗记者一点一点接近了他。
南风窗:您从大专毕业之后,有过一段时间的“游历”生活。我看到一个豆瓣网友这样评价你:“他的人生态度是不追求一个目的和结果,而更多地放在追求生命的宽度和厚度”。你认同这个说法吗?在游历过程当中,您如何分配用于写作和工作的时间与精力呢?
胡安焉:那位豆瓣网友的说法确实很有意思,就结果而言,他说得对。但我当初不是怀着这样的想法,而放弃追求目的和结果,转而追求生命的宽度和厚度的。在很多时候,我其实只是在追逐着自己的舒适区。
我的“流浪”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流浪,或许说游历更贴近一点。它和写作没有争夺时间精力的关系,真正和写作争夺时间精力的是工作。
我在游历的时候有时会打工,比如2013-2014年在上海,我的工作非常繁忙,这时我不仅没写作,甚至连阅读都停止了。但2014-2015年我在下关时,因为选择了摆地摊,时间和精力都比较充裕,我就可以写作。
南风窗:观察生活的能力是一种天赋吗?它可以得到锻炼吗?
胡安焉:我认为是一种天赋,有的人敏感,有的人不敏感,有的人在这些方面敏感,有的人在那些方面敏感,每个人天赋各不相同,单单在观察生活这件事上,大家都有不同的侧重和特长,或许没有谁具有完全的天赋,但也没有谁完全不具有天赋。
我觉得,这种能力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得到锻炼,首先是要培养自己这个意识,其次是结合自己天性敏感的方面。
南风窗:《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在豆瓣上突然得到那么多的关注,您一开始作何反应?如何看待网友的关注与评论呢?
胡安焉:2020年疫情初期我因为没去上班,注册了一个公号,《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其实首发在这个公号上,但只有我认识的一些朋友读过,几天后我转发到豆瓣上,才突然获得井喷式的关注量。
当时我的感觉大概是震惊吧,我没想到这篇文章有那么多人点赞和转发,甚至还有不少人打赏,豆瓣网友的善良和同心情刷新了我的认识。
但是总的来说,我心里还是不安的,因为我发现给我留言和发豆邮的豆友里,很多人并不清楚我的情况。
豆瓣网友给胡安焉留言
比如说,大多数关心我的网友,假如他们没去翻看我从前发在豆瓣上的日记,那么很可能会误以为我没接受过什么教育,一直以来都在从事体力劳动,写作完全是凭爱好和天分。
实际上我有大专文凭,尽管成人夜大的文凭不值钱,但毕竟也是大专文凭。
其次我不是一直从事体力工作,而是最近几年才开始从事体力工作。我在品骏快递的工资约七千,公司买五险,我感觉可能不少给我打赏的豆友,收入都没有我高。
我感觉自己像骗了他们,尽管我并没故意误导,但很多人确实对我的情况存在误解。
所以在那篇日记之后,我再没给后来的日记开过打赏。我那篇日记(及之前的一些日记)开了打赏,也是因为在那之前我连一次打赏都没收到过,我认为不可能有人会打赏。
除此以外,很多人留言说我是什么天生的写作者,但我在写作上并没很高的天分,毕竟我那时都写了十年多了,并不是一个刚开始写作的新人。
节选自胡安焉在《我在北京送快递》一文下的留言
南风窗:你怎么看待“底层写作”这个说法?其他一些被冠以这个类型的写作者,如王计兵,许立志,陈年喜等人的作品,您读过吗?有何评价呢?您身边的工友关注底层文学吗?
胡安焉:我不认为自己是在进行“底层写作”,而且我觉得有些人在使用“底层写作”这个词时,其表达的含义本身就不成立——任何作者都只能代表自己,不能代表自己所属的阶层。
显而易见,底层这个标签削减了我的写作。
我很早就有写作者的自觉意识,但我从来没有底层的自觉意识,尽管我肯定属于底层。
这就像我是一个中年人,但我没有中年人的自觉意识一样。我不是个作家,也脱离了文学爱好者的范畴,所以我不具有作家和文学爱好者的自觉意识。
胡安焉
我对底层写作、底层文学、底层作家、打工文学等这些概念没什么看法,就像现实主义、现代主义这些概念一样,本身也没有严谨的定义,但我们有时为了沟通的便捷,确实会用到这些模糊且可疑的名词,因为当它们放在一个具体的语境或前后文中时,沟通的双方或多方都能明白其当时所指,而省去了每次进行详细定义的烦人表述,那这就是一个用来偷懒的表达工具而已。
我对“底层”和“工人”这两个词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触和看法。
我读过陈年喜和许立志的书,王计兵是直到最近这几个月才听说,在豆瓣上读了少量他的诗选。王计兵比许立志好。我写的是散文体,他们都是写诗的,文体都不相同,很难进行比较。
但陈年喜和王计兵都写得不错,他们都写了很多年,已经有比较成熟的个人风格。我觉得对于写作者来说,每个人都必须自成一类,所以肯定介意和别人归为一类。
至于工人阶层,就我观察而言,他们不是不关注“底层文学”,而是他们很少会读书。
《平凡的世界》剧照
南风窗:出书以来,我得知您应邀参加了不少宣传活动,走到公众面前来,有没有给您带来一点困扰呢?出版过程中,又有没有感到过幸福和满足?它们从何而来?
胡安焉:确实有困扰,但有些朋友的热情我实在很难拒绝。文字采访的话对我来说压力较小,就像现在我和你的交流,我不会紧张更不会焦虑。
我主要是害怕电话语音视频,比如今天下午录的播客,剪出来后我大概不敢听,因为录的时候我有阵子头脑空白语无伦次,这还是在对方提前告诉我会问什么的情况下,否则的话更糟糕。
但是接受采访本身对我新书的销售有促进作用,这是我今年可预期的唯一收入了,无论最后这些采访能不能刊发,或刊发了能不能产生促进销售的作用,起码我得出一点力,不能全部让我的编辑去营销。
但是出书本身好像没有给我带来焦虑和不安,我很高兴自己的写作有机会出版,无论是小说或别的文体,比如非虚构自述,这为我带来读者和收入,我对此感觉庆幸,因为我认识很多小说写得比我好,但没有机会出版的朋友,和他们相比,我的运气实在太好。
当然,我也希望自己的写作能成为一种人文精神的传承,而出版显然有可能促成我的这个心愿。
《海蒂》剧照《海蒂》剧照
南风窗:这种人文精神具体指什么呢?
胡安焉:我在黑蓝公号的那个连载里讲述过这点,简单说传承的是感动和生命感受,最初我从自己喜欢的那些作家身上获得了温暖和勇气,我发现自己在这个世上并非孤伶伶的,我体验过的那些困惑痛苦和绝望原来早已有人体验过,因此我大可以不在乎今时今地身边的人对我的看法,尽管我不能融入他们但我也并不孤单,我希望自己的写作能给将来的某些读者带去同样的温暖和勇气。照亮过我生命的作家比如有王小波、塞林格、契诃夫、卡夫卡等。
《阿甘正传》剧照
南风窗:您提到,此前从事底层工作是出于生存的需要,并非出于浪漫化的想法,或者出于研究、积累、调查的目的。而对于从事体力劳动谋生的自己,您也曾经有过不接受、不自信的阶段。在《不上班的感觉真好》当中,您提到,现在已经坦然认同“职业无贵贱”这个说法,也不再因为自己的职业感到自卑。我想问,在这个过程当中,写作在您的思想转变里起到什么作用?
胡安焉:2012年我离开广州,也因为当时我在广州找不到好的工作,那年我33岁了,我的工作经历和学历对于找工作来说毫无可取之处,后来我去云南做物业,然后转到烘焙店做学徒,其实这些工作我也可以在广州做,但在广州我毕竟有过往的同学和同事,假如被他们碰到我还是会感觉难过和自卑,我当年克服不了这些心理,我也故意断绝了和所有旧交的联系,或许直到2017年我去德邦上夜班那时,我才差不多可以不再在乎这件事,对自己从事的体力工作不再感到自卑。
胡安焉从事体力工作时的手
“职业无分贵贱”是父母从小对我的教育,我小时候就相信这句话,但是踏入社会后,我发现绝大多数人并不这么认为,即使这样,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句话,哪怕它讲述的是一种理想主义,我只是不够坚强,容易受到别人的伤害,不敢主张自身和别人相悖的信仰,而到了今天,我不会再因为他人就这个问题对我的奚落而受伤了,如果谁因为我的职业而看不起我,那也不是我的错,而是对方的错。
不过话说回来,我在北京送快递的时候,大多数客户,尤其是本地人,对我是非常亲热和尊重的。对我态度傲慢或冷淡的,反倒是那些和我差不多的“北漂”。这或许就是“仓廪实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
在我克服自卑的过程中,阅读和写作都给了我自信。因为阅读、思考、写作和交流,我发现很多比我“成功”的人,其实并不比我优秀,不少人品格和智力都不如我,当我看清楚到这点后,我渐渐建立起了一些自信。
胡安焉在豆瓣发表的日记
南风窗:您还有找工作的打算吗?您会考虑编辑、记者、自由撰稿人这类职业吗?
胡安焉:如果现在有人为我介绍工作,那当然很好,不过我其实不喜欢文职工作,我做不了编辑、记者、撰稿人,但教师我可能会接受,这个还是要看个人的喜恶,但“文职”和“体力”这样的分类,不是我主要考虑的方面。
假如经济条件允许,我更倾向于不去工作。所以将来我会不会再找一份体力工作,这首先视乎我的经济情况,其次还要看我到时有什么选择,体力不体力并不是我首要考虑的因素,我希望工作内容是我喜欢的,没有的话就选不反感的。
南风窗:我看到很多读者都提到,您书写的困境,不仅出现在计件工作当中,也出现在格子间的白领身上,用当下时髦的话来说,“大家都是打工人“;用严肃的话来讲,您思考的问题具有当下性和普世性。您认为出现在蓝领和白领身上的压力和困境存在共通之处吗?您相信自己的书写触及了这个时代所有现代人共同的境遇吗?
胡安焉:我觉得生活在同时代且身处同一个社会中的人,无论工作性质是白领或蓝领,面对的问题和处境肯定会有共通之处;两者差异的那些方面可能更表面,而共通的方面则更本质。我认为我的写作会触及很多人的境遇,但不会是所有人。
文中配图来源于网络
编辑|吴擎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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