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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即时:朱西甯:捶帖

  • 2022-12-14 20:02:22 来源:腾讯网

祖母骑上牲口,又下来,说驴肚带松了,叫大伙计替她紧紧。


(资料图片)

父亲带着家人、伙计已经走到徐家地头那边。田野上很多这样结成伙儿的,扛着铁铦、木铦,还有上供的提篮。

祖母望着二哥,又望望我。祖母要多望我们两眼,一定要在我们身上大小找点儿错才行。我蹲在地上,把手缩回来,正经地放在膝盖上,免得惹她疑心我要捡石头子儿往口袋里装。

“小二,脚是那个样儿了,你可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祖母临上牲口,到底还是不放心二哥,“要是到处去疯,脚烂掉了,我也不给你治。”

二哥抱着场边的一棵白千层,抠上面的树皮。那样子无倚无靠,连祖母也骗得过。祖母又心软了,应许下次逢集,给二哥买顶新草帽。

头一天,我们从学屋里放晚学回家,路上二哥就说:“明天一定去捶帖。”

他什么事都要充内行的。他不说“做字帖”。那还是过年赶集,从卖字帖的老和尚那儿看来的。当然我们并不懂得为什么不叫作刷帖,偏叫作捶帖。

我们这一带——那是说,我们这么大的孩子能壮胆单独跑去玩的地方——只有史大善人的大坟上才有那样一块大石碑。站在我们大门前的宅子上可以看见一片黑色松林,天天清早都有一个到乡下逃难来的老头子在里面推太极拳。远远瞧过去,好像他在那里一棵松树一棵松树的试着推搡,非要推倒哪一棵才肯罢休。

当然我们没法去到那儿做字帖,凡不是大人们吩咐做的事情,一律都是犯私的;给抓住了,要罚跪钱板子,像跪在刀刃上那样痛法。

昨晚上因为今儿放春假,我们磨道得很晚,才从学屋里回来,到家门前已经天黑。爬上宅子,二哥走在前面装作瘸子,一扭一拐的,把鞋帮儿当作鞋底,我总要学他的,一扭一拐跟在后面。

“奶奶要是非叫我们一道去添坟呢?”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我们只有永远永远望着那一片黑松林,梦想从那块苔藓斑驳的大石碑上,揭下一张一张黑底白字还带着些墨臭的大字帖。

我们一直瘸进二道院子,堂屋里,祖母守着一大叠锡箔,在折元宝。瞧着我们顶面就骂:“小讨债的,嫌鞋子坏得慢啦!”

我没有二哥那样子的胆子,要不规正过来,给娘发现了,保管要挨两下脖儿脆,打得跟头踉跄。二哥却迎着骂,一直瘸到祖母跟前,抱着脚直嚷痛,说是给先生家蹲耙,蹩坏了。祖母也不叠元宝了,又是痛,又是恨,又埋怨先生家乱拉学生官差,又忙着烧热水给孙子焐伤。不管怎样,我们不用去十二里外的祖陵扫墓了。我这个死心眼儿又不惹祖母疼的孩子,是被二哥撒娇要胁留下给他作伴的。

天亮时落过一小阵雨,沙灰路上密密的小麻窝儿。驴蹄往后弹着土,沙灰只湿浅浅的一层,蹄印下面还是干的,叫人见了就想抓一把,当作炒面搦着玩儿。

“还要多久才过清明?”我在地上抓了一把沙,冲着二哥问道。

二哥低下头来,望着我瞪眼睛:“今天不就是?傻蛋!”

“不是,我说错了;我说六月六。”我的手搦着那一把沙。

二哥不理我。他一定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过吃炒面的节。

“走吧!快去史家……”我撒掉了那把沙,拉了一下二哥的胳臂。

“忙什么!”二哥扫了大伙计一眼。我才明白去史家大坟,一样也不能让掌鞭大伙计知道。

祖母他们已经走远了,几个黑点点重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只有牲口脖子上挂的几串金银元宝,一明一暗地闪动。

大伙计提提套裤系子,嘴里嚼着一根麦秸,爬上宅子去:“你都好生看门儿,我下田去了!”

我们跟在后边,二哥不得不装下去,歪歪斜斜走回家。大伙计是祖父手里的老长工,我们得把他当作父辈看,怵他三分。他把牲口套上红石滚子,又跨进二门里来,肩膀挂一条大鞭。那鞭梢拖在地上,把刚扫过还留下扫帚印子的地,留下弯弯曲曲的线痕。他看到我们哥俩儿一人一方砚台研着黑墨,就乐了:“嗐?这才是正经。生在书香人家,老记着勤写个仿儿,就没错儿。想你们爷爷在世,双手能写梅花篆字,远近可没不知名的。写着吧!门户可留给你小哥俩儿了。”

我们瞟着大伙计折身出去,听见他吆喝牲口,这才歪歪脸,赶紧分头去搜寻要带的家什!又是盛黑墨水的小玻璃瓶,又是下田送茶用的煨罐儿,又是大笔、刷子,还有破布……路上碰到那些扫墓的,瞪着我们瞧,就猜不着我们要到哪儿干么去,怪不好意思。

史家松林里,男男女女刚祭完坟,星零走了。我们也不择路走,漫着麦田直奔。苦差事总是我的,煨罐儿里大半下子水,跑起来可直光荡,把棉套裤和羊毛蒲鞋都泼湿了。“我不干!煨罐儿你提。”我跟在后面直嚷。二哥头也不回,仿佛他再迟跑一步,那座石碑就靠不住还能留在那儿了。

松林北面,正有一个人撒开大步往松林里跑,背上背着粪箕,是个老头子,跑起来板直着腰,硬腿硬脚的可没有我们跑得快,一定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真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他那样卖老命。

松林的松树直也成行,横也成行,斜着也成行。老家伙先跑进松林,好像穿墙一样,一面又一面的墙壁,让人担心随时都会一脑袋碰昏过去。

二哥好像也觉得这个老头子有点奇怪,不敢再朝前跑。那老头也把脚步放慢下来,望着我们,似乎想试试认清我们,脑袋歪在一旁。

“哈,我当是……我还当是谁,让你俩小先生拾吧。”

听声音,立刻认出他是后庄的汤瞎子。可是他让我们拾什么呢?二哥回头瞧瞧我,一定也弄不懂要拾什么。

“拾什么?拾粪哪?用这两只手跟你抢?”二哥压根儿不像同年长的人说话。其实谁个对汤瞎子也都是这样,好像他瞎了一只眼就什么都不如人了。他侧着脸看我们,那一只瞎眼睛像刚挤过脓的热疖子,瘪瘪的,中间有一条润湿的缝子。他那件破袄没了领子,脖子显得很长。我就帮忙替他看看,没瞧见哪儿有什么粪便,也不信他那只独眼能瞧得那么远。除非他老远瞧见有人在这一带出恭。

二哥不耐烦地瞥我一眼,仿佛说:“跟他拾粪老头噜苏什么呢?臭死人。”我们就不理他,堵住鼻子朝大石碑走去。

石碑上只有正中间一行大字,两边的小字也都排得不怎么整齐。我喊道:“这也不像字帖上的字,怎办呢?”二哥撩起袍子对着一棵松树撒尿,回头吆喝了一声:“傻蛋!你不到背后看看!”

“背后?”我疑惑,“背后能有什么?”跑到大坟后头,到处张望,什么也没有。但我发现一棵松树上面有个才垒成的斑鸠窝。迎着放晴的天空,疏疏几根草,再过十天就能来摸斑鸠蛋了。瞒着二哥,让他知道了,我只能分到一个。

坟前面,噗啦啦,噗啦啦,二哥在那儿开始用嘴巴喷水。坟上是才添的新土,我一口气爬上大坟的顶尖上,石碑的背面已让二哥喷得湿淋淋的,二哥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漫着石碑顶上能看到汤瞎子。石头供台上人家供丢给祖宗吃的零碎祭品,他正伛偻着腰捡拾那个,每拾起一块,就尖着嘴吹吹,随手放进另一只手托着的毡帽壳儿里。嘴巴还在嚼着。

“不要脸喔!不要脸喔!”我嚷着,拍着手,“二哥,你瞧他拾死人吃的东西。”

“比你早看见!”

二哥一定在大石碑前面。我蹲着,从大坟坡上一路滑下来,找到石碑前。二哥数着大字本后半本空白的仿纸,头也没抬:“刚才,他还当是我们要同他抢那个呢,气死人!”

“真气死人!”我附和着;我附和二哥是个习惯,等我觉出这个瞎老头以为我们提着煨罐是赶来拾人家上供的东西的,才认真地气得要命,想抓把土丢进他的毡帽壳儿里。

瞎老头把石供台上收拾干净,就坐下来,背靠一只石瓶,开始全心全意地品味着他拾来的东西,还好像不忍心嚼着太匆忙,下颚像一只倒嚼的老牛那么缓缓挫动着。

二哥选出一张顶平整的仿纸,上面没有一根做纸浆时没有烂透的草梗。他把它折一道平折,用舌头尖从折缝这头舔到那头,舔出一道湿线,就从那儿裁下来。然后恭恭敬敬贴到石碑背后那一片喷湿的上面。二哥做这,做那,我自然只有一旁瞧着的份儿,下不下手,一下手帮忙就准要承受结果里面那弄错的部分。

汤瞎子从石碑前面把脑袋探过来。我注意到,他那只瞎眼睛一样也眨着,真怪。

“嘿,你们搞什么鬼!打纸靠子?”他冒冒失失来这么一声。手里拄着粪勺,身子斜探过来。

二哥望我嗤嗤笑,眉毛提成无可奈何的八字形,好像说:“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老家伙,真拿他没法儿。”

“你那光是水怎么成!”老头子真不识相,把粪勺伸过来,指着我们才贴平整的仿纸,“打靠子不用浆子成啊?”

“你把那臭家伙往哪儿伸?”二哥叫着。

老头子抱歉地笑笑,连忙缩回粪勺,掉换另一头来指,那肮臭肮臭的粪勺头便握在手心里,也不嫌脏。

二哥唧咕着:“给他三分颜色,倒拿去开染坊了!”要是顺利,二哥就不发脾气;贴上去的这张纸,全都湿透了,看来不是那回事儿。二哥暴跳起来:“你走开好不好?瞎老头你走开!”又掉转头喝着我:“不是叫你把破布拿来吗?”

我记得他没这么吩咐过我,但一定是我没留心。我抢着把那一堆烂布拾过来,双手捧到他跟前。我敢说,要是我只用一只手的话,二哥就会说:“拎着煨罐儿,你给我家去吧!瞧什么都坏到你手里。”

“不用了,早你干么啦?”到底还是没讨到好。我只能怨没长三只手,或者四只手更好一些。二哥气虎虎把那张湿仿纸揭下来,握成一团扔掉,重蹲到石碑前面去裁纸。

“是不是水太多了,二哥?那个老和尚没喷这么多的水呢。”

“有本领,你做你的!”

我真有那个本领,但我不要做就是了。反正那一窝斑鸠蛋我是十拿九稳的。我瞧着汤瞎子,他站在那里,站在石碑的一侧。如果他两只眼睛都是好的,他就用不着转动脑袋,正好一只眼看到石碑前面的二哥,一只眼看到石碑背后的我。他自然没办法这样,只好把脑袋转过来,转过去。牙齿缝儿好似塞进什么,一面咂着。满嘴里又长又稀的一定是很臭的老黄牙:“你都知道这是谁家的祖坟,恁么糟蹋。”其实他是讨好逗趣的,该他正碰到二哥的气头儿上:“你家的吗?你那份德性也配?”

老头子不知道为什么还会笑,要是我,就直着脖子顶嘴了。他笑得胁着肩:“让我这拾大粪的命,再修三生三世,别想有那造化。人家史大善人,是个什么德性!”

“什么德性?”我有一个想惹他气个死的念头,“腌豝死脏污圾堆的德性。”

他看看手里的毡帽壳儿,指头伸进里面拨弄那些捡来的东西,一点也不气,反把人气死了。他吮那指头上的油水:“那昝子,你都还没出世啦——光绪年间!你们小人家,不是我说。”

“什么光绪年间嘛,光绪年间是古时候啊?”我说。二哥却白我一眼。他没再往石碑上喷水,就把仿纸贴在刚才那一片湿印子上。可见到底承认方才没有弄好,是因为水太多了。他不肯看我,却白了汤瞎子一眼:“瞎老头,好不好把你宝贝粪箕拿远点儿?摆在上风头臭死了人!”

“种出庄稼就不臭啦,小先生,”瞎子唧咕着,唱小调子似的,“大粪也值钱,这年头!论斤秤着卖咧。”他走过去提起粪箕,辨一下风向,移到下风头去,又回到刚才的位置,抱着石碑,好像这就可以安心站在那儿,站到天黑。

这一次仿佛很有希望,那仿纸贴板正以后,干的地方留出来,现出碑文的字样子。

“能刷黑墨啦!”我叫着,好像我们马上就可以有整本整本的大字帖,“二哥,一本大字帖不是卖联银票三百多块吗?”

“谁告诉你?五百块好不好?”

“他那本小字帖……小辫子那本,不是三百多块吗?”

“一斤大粪卖到五块钱啦?”汤瞎子也插进嘴来,我们扭过头去不理他。

“五块钱合多少?五个五,五四二十,合现大洋七毛!”他数着指头,跟他自己算账,“七毛,五七三十五,三吊五百钱咧!放在光绪年间,一个大子儿俩肉包子,哪里讲理去,他奶奶个孙孙的!”他用握过粪勺头的手,捏一块鸡蛋皮儿送进口里。仿佛想到光绪年间那样盛世年月,要赶紧吃点什么才成。他把帽壳送过来,让我们吃。那里面最大的一块五花肉,白白的,像从尸首上割下来的,瞧着就想哕。

把盛黑墨汁的小瓶拿给二哥,巴不得他快点儿动手涂。

天上那些像烂棉花一样的脏云已经走净,天空蓝得水汪汪的,松林里一团团的阳光。汤瞎子就解开当作腰带的洋面口袋,把破袄脱下,歪在坟坡上捉虱子。他那个瘦嶙嶙的赤膊像蒙上一层豆腐皮,皱纹密密的,上面抓出些白条痕子。

“就只有那个大荒年——从没有过。也不知饿死多少人!”

二哥涂着黑墨,望汤瞎子一眼,笑着道:“又是光绪年间?”

“你别笑,小先生,那是真的。”他抓着后脊梁,“到处可都是饿死的,尸首上,肉都让人旋走了,只剩个鸡巴。”

我抵抵二哥,缩着肩膀偷笑。

“你听他的!——瞎说八道。”

老头子扭转过脑袋,用那只好眼瞪着我们:“哏,不信!妞儿们像你们这么大,都杀掉吃了,还不信呢!小小子,有的还留着传种就是了。”

“你是小小子啊?”我觉得说他是个小小子很可笑,就笑得前仰后合的。这时二哥正涂着黑墨,纸上的白字是有了,就只不是石碑上的字体。像化冻的冰琉璃,比原来的笔画瘦掉一套。“怎不像呢?”我说。

二哥甩过笔来,冲着我额盖上抹了一下:“臭嘴,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

“你才臭嘴!”我抹着额盖,想把指头上的黑墨反抹他一下。但我挨过去,抹到老头子的瘦颧骨上。要是从他瞎的这一边哪怕挥起大龙刀砍他,他都不知道是死在哪个手里呢。

“黑墨不要糟蹋呀!圣人的。”他抹擦着,发现那是黑墨,就用舌头去舔,“运数,那样大的荒年!打从盘古开天地,没有过。运数!遭劫遭难,都是运数走的。”

“你怎没有饿死呢?”

“他有大粪吃。”二哥说。我发现二哥在吃什么,好像吃桑葚,嘴唇乌黑的,石碑上那张仿纸没了。他把那张仿纸吃掉了,重又到石碑前面裁纸去。

“你怎么不会饿死呢?”我问他。他一定吃掉不少的死尸,也许吃了他自己的闺女,瞒着不肯说。他现在忙着吃他破袄领子上的虱子。

“你怎么没有饿死嘛!”我喊着。

“我啊?”他抬起头望着我,脸上的肉扭在一边。那一口又长又稀的老黄牙带着血,真像吃死尸的。他指指身子下面坐着的坟坡:“不是这位史大善人放赈,不知要饿死多少啦!还有我这个苦老头?”

我瞧着身底下面坐的这坟,顺坡子望上去。这样大的坟堆,或许要拖上一百挂牛车的土才得堆上这样大。做什么呢?死人埋在下面一定很闷很闷。

二哥又开始往石碑贴上第三张仿纸。现在就是揭下来一张就是字帖,揭下来一张就是字帖,不一定比汤瞎子说明他怎么没有饿死更能惹起人兴头。

“那昝子,史大善人放赈。”汤瞎子把一只胳臂伸进袄袖子里,往回一抽,把袖子翻了过来。

“什么叫放赈嘛!”

“就是喽!”他说,“放赈都不懂,还是小先生!放粮啦,懂吧?”

“放粮是什么嘛?你才不懂。”我抓起一把土撒他,“你懂得我们要做什么吗?”

老头子扑扑身上的土:“放粮也不懂?放豆饼——打油的豆饼!”

“放豆饼下肥啊?”我觉得很可笑,他乱扯。“史大善人开油坊?”

“豆饼是朝廷上的,懂吗?朝廷信得过史大善人,就请他包赈,懂吗?”

“朝廷上哪来那许多豆饼?朝廷开油坊啊?”

“朝廷开什么油坊!”臭老头把破袄胳肢窝儿那里送到口里去咬,就像是鼻子埋在被窝里说话,“史大善人说的,光绪皇上亲到西天王母娘娘那儿请来的啦!豆饼上还洒上仙水,吃了可经饿着。”

“屁的光绪皇上!他能到天上去啊?”

“嘿,别瞎说!”老头子脸色忽然变了,“皇上也是随便说着玩儿的?”

“怕什么!他有多高的梯子?”

“别不懂事儿,小先生!哪有念书人不尊敬皇上的?”

再没有比挨你瞧不上眼的人数说更叫人无趣的了。我抓过他身旁的粪勺,往石碑上拼命价敲打,好让他着急,怕粪勺柄子打断掉。

“别打人家的石碑呀,史大善人的!”他伸手来抓粪勺。但没有意思非要夺回去不可,只想阻止我不要再敲打,我便用粪勺去刮石碑底端那些干绿苔。

这一次二哥放刁了,他让仿纸上显出字迹以后,用大笔沾着墨,一笔一笔去描那些没字的地方。那可很累人,我瞧了一会都觉着手脖儿酸。

瞎老头停下手来,瞧着二哥发愣。“我懂啦!我懂啦!”他嚷着,显得兴高采烈的,“我懂得啦!……”

“你懂得那叫什么?”粪勺刮在凹进去的字上,咯噔噔咯噔噔地颤跳。

“我懂得!我懂得!”他固执地唧唧咕咕跟自己说。重又伛偻着背,捉他的虱子。

“行善落善报,不假呀。史大善人救活多少性命!无其数……放过赈,他史家一下子就发旺了,懂吗?”

“怎么呢?”

“怎么呢?”那只独眼好似埋怨我怎都连这个也不懂,“做了好事哪有不发财的!”

“你怎么不也去放赈?又不要你自个儿出豆饼!”

我望着二哥,已经描出四个大字。那张纸正好足足容下二十个字。

“你不要刮成么?刮得人周身起鸡皮疙瘩。”二哥停下笔,看了汤瞎子一眼,冲着我丢个白眼,“没出息!”

“你才没出息,偏要刮!”我就用劲刮那干绿苔,恨那声音不够大。反正那字帖费他那么大的精神,做成了也没有我的一份儿。

“汤瞎子,”我喊得很亲,故意气气二哥,“史大善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善人善人嘛,敢情是好人。”

“怎不叫史大好人呢?”善人一定不跟好人一样,我想。

“是啊,叫史大善人。”他用先前那个法子,把翻过来的袖筒翻正了,又去翻另一只,“善人是善人,善人可没得到善终;到头来寻无常了。”

“什么寻无常嘛!”

“一根绳子挂到梁头上,吊死啦!”

“上吊疼不疼?”我问。

“那大片家私,什么福不够享的?当了年把和尚才上的吊,也不知怎么落到那个结局。”他擤了一大把濞子在蒲鞋头上。

“当过和尚再上吊,是不是就不疼啦?”要不,怎么刀子钝了,人家就说:这刀,杀老和尚不淌血的?

“傻蛋!”二哥又插嘴骂人。

“怎么他要上吊呢?”我用那粪勺刨土,存心想把土溅点儿到二哥鞋壳儿里。

“他干么上吊?”我问。

“说是……”汤瞎子扬起头来想,眼睛眨上好久,“说是他家从前有个丫头,史大善人要收她做小房,那丫头命薄福浅,上吊死了。死了就死了罢,到了阴间才又后悔,又来勾引史大善人,想到阴间去做夫妻,见天附在史大善人身上。史大善人给缠急了,出家做和尚去了。”

“那个丫头是吊死鬼不是?”

“到底还是把史大善人勾引去了,那个不要脸的丫头!”

“变成吊死鬼来勾引史大善人的是不是?”

他咂咂嘴,好像光吃衬上的虱子还不解馋,又想起身边的毡帽壳儿,打里头捏一块好像是面筋泡一类的东西送进嘴里。“史大善人三个老婆啦!修德的。”

“汤瞎子你有几个老婆?”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他要是有老婆,是件顶可笑的事。

“前世,我有五个,算命先生算的。”他竖出五个指头,一个个数着看,仿佛他前世的五个老婆变成这五个指头了,今世还能认出哪个指头就是哪个老婆。他说:“这辈子得折一折,命里没有了。”

“讨小老婆的,没一个好东西!”二哥照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

他望着汤瞎子,希望他能找出理儿来说,讨小老婆的也有的是好东西。

那嘴里的面筋泡还不肯轻易咽下去,老是嚼。好像老是嚼老是嚼,能把一个面筋泡嚼成三个。

“你听见没有,我二哥说的?”我伏他耳朵上嚷,似乎他的耳朵也应该聋一个才对。

他把棉袄披上,一面穿袖子,一面歪着脸,用他那只独眼凑近就要描成的字帖上,一瞅就瞅了半天。

“你也认得?”二哥闪过身子让他看,瞪着他。他望望二哥,迟钝地退开了。

“讨小老婆是不是好东西?你不说,我就不给你粪勺。”

老头子好像晒了一阵太阳,晒得很舒坦,连一句话也懒得说了。只把一只手朝我伸着,表示他要回他的粪勺。

“是不是坏蛋才树石碑?”我逼着他问。

汤老头拍拍屁股,似乎宁可不要粪勺了,也不想再说什么。然后他垂下手去,彳亍到石碑前面,蹲下来,很像要给史大善人磕几个头似的。他却是动手去收拾那些烧化的锡箔,装进他勒腰的破洋面口袋里,说那个可以卖给收金银灰的,去化锡。

二哥总算描成了一张字帖,还不肯立刻揭下来,怕揭坏。

不管是刷的,捶的,还是描的,那总是一张挺像字帖的字帖了。那上面的二十个字是:

济贫敦邻

肠仁义道

迩乡党扬

波慈悲佛

假年痛失

看不懂,什么人都看不懂的。也不像“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那样读得顺口儿。有的字我连认都不认得。

刻这些字在上面做什么用的呢?是不是专门留给人去捶字帖的?

忽然庄子里有人喊呼,一定是大伙计在找我们。我有点胆怵了。要是能捶出一本字帖,也许我们就能马上理直气壮地应他一声。

远远望过去,家后嫩绿的桑园那儿,有几个小孩子提着筐子跑。只见大伙计扬着大鞭跟在后连追。那大鞭对着空中每挥一下,总要停一刻,我们才能听见“ㄅㄧㄚˋ(台湾注音,bià)——”的一声。

“怎么办?有人偷我们桑叶啦!”

把汤瞎子的粪勺狠狠丢掉,我望着二哥,心里冷冷的。

#作家简介

朱西甯(1926-1998),原名朱青海,当代作家,祖籍山东省临朐县。从他父辈起,即落户宿迁,定居宿城镇。抗日战争胜利后,进入杭州国立艺专深造。后投笔从戎,参加国民党军队,1949年随军去台湾,先后任陆军上尉、上校参谋等职。自幼爱好文学,虽身在军旅,却能坚持写作,因而成为台湾军旅中出名的作家。当时,他和段彩华、司马中原被誉为台湾陆军中有名的“凤山三剑客”,是台湾文坛上蜚声海内外的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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