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热推荐：陌生人之恋

• 2022-12-13 20:52:01 来源：腾讯网

《陌生人之恋》

(资料图片)

上官文露

我还是会想起那个从未谋面的朋友，她叫红红，一个新疆女孩，她死于三年前。她是我的一位听众，她的生命终止于大概二十岁的样子，2019年4月26日她的微博头像突然被刷成了一片黑色，我知道她走了。

她走的前一年里，我们断断续续通过电台的留言区说着话，我知道她忍着头部疼痛花了70天为我绣了一只17厘米见方的粉色抱枕，我一直摆放在后来我写作的工作室里，好像一座友谊的墓碑，这座墓碑埋葬了无数人与人之间的猜疑和诡诈，在一个遥远又纯净的灵魂面前，也许任何人和人之间的误会、伤害抑或撕裂感都可以化险为夷。她给我写信时，我一直以为只要有文字在沟通，那么年轻的生命便不会轻易夭折，但终于我高估了文学和我的力量。认识她就是在她成为上官文露读书会听众的四年时间里，四年里，我所见的她每天都以令常人愧悔的乐观分享着读书的心得和感悟，那是一份值得一生去探究其源头的勇气，也许是一份钻探于感恩生命的欢乐。她走的时候很突然，我没有来得及说一声再见，因为就在前一天她还在朋友圈和微博发布读书会的文章，下一日就是以蜡烛代表的死讯了，应该是她母亲发布的。当然我们终究也没有见过面，虽然一直在留言里说也许有一天我会到新疆看望她。

截至2022年深秋，红红走后的三年里，我完成了自己的两部小说集，一部诗集，一部随笔集。要是她还活着，她一定是那个最不嫌弃我是一个无名氏小说家的活跃读者之一，可惜她走了，但于是我的寂寞里也多出了一片红。

世间应该总有一种喜欢叫做从未谋面却没任何理由的喜欢，最初这样被喜欢应该是当我第一次走进FM882电台播音室作实习DJ的那天开始的。那之前我刚刚参加了一场城市校园主持人大赛，得了亚军，于是一档叫摩登乐坛的电台节目DJ（那时的电台播音员还不叫主播，而叫播音员，音乐节目叫DJ）选中了我，那位选中我的DJ还给我取了个甜美的播音名“馨月”。

但我在话筒前的表现不似比赛时那般令人满意，因而我的工作任务从他的搭档降格成了读者来信编辑兼读信员。

平均下来，每天我会拆开百十来封信件，我用一把我母亲从未使用过的牛油刀挑破牛皮纸信封的胶条，犹如给一个个仍被要求活着但却被榨干生命力的文物开膛破肚，稍不留神就会把里面的薄脆的信纸破坏掉。这份工作简单枯燥而繁琐，但其中也不乏些许惊骇。那是一封封急切、求恳的文字，关于嫉妒、陷害、失恋抑或暗流汹涌的不甘，那些只能写给陌生人的宣泄放纵不计后果的文字。总之在那些文字背后我不知道应该有多少在1999年的世纪末会浮现出来的迫切灵魂，有多少或绝望或不安或狂喜的样貌隐匿其中。总之从那时起，我开始感受陌生人之间那份独特友谊，我尝到了那种不需付任何代价而被需要被喜爱的甜头——虽然听众们不认可话筒前的馨月，但他们至少知道总有那个哪怕在话筒前照本宣科的女孩会为他们拆开信件，读取他们的悲欢。有些事情也的确是重在参与，因为参与就意味着可以掌握一份陌生人炙手可热的人生秘密。

然而对于一个主持人来说，嘴笨毕竟意味着一场灾难，那终究是一尊靠嘴吃饭的饭碗。我的嘴笨到乃至后来那位摩登乐坛栏目的DJ BOSS对我说，你真的不适合做主持人，但也许你是一个好编辑。单只为了他的这句话，我付出了十几年的艰辛来对抗我与生俱来的思维与口语不对位的笨拙。最终我的训练卓有成效，甚至也许到达了舌灿莲花的程度，我的嘴巴甚至远远快于大脑，当然因此也惹下了无数言语上的灾祸，所以也许任何人生中的伟大胜利却终究是痴心错付，是的，“征服者的任何东西都待不长久”（加缪），好在后来我对于一切所得都可以保有一种类似超越后即废弃的姿态。这种态度也被我写进了小说中，类似《残，生》中的男主角林军从不打扫屋子，在他眼见日日凋零的屋子里，他为自己套用出宇宙“熵”的理论，既然一切都会走向不可遏制的无秩序和混乱，那么人为的维护有何意义？其结果于生命而言有何不同？这种追问一直被我书写着。

然而那毕竟是我第一份职业最初的开端，没想到曾经被人们普遍认为那么光鲜少思高回报的职业后来回想起来却是最一目了然的笨拙与艰涩，然而一生之中猝不及防栽倒的机会终究是越来越寥落的，有诗为证【1】：

四季把赌注放在了冬天

从此无视春的招摇

夏的撒野

秋的绚丽

终于滑倒在了冬天

最华丽的欺骗里

多年后，置身于为数不多还愿意记起的回忆中，想来应该对那位DJ说声感谢，感谢他当年对我的宣判，让我产生了此后十几二十年里坚定不移的怀疑与自卑。那第一次便失败的职业经历让我低头认罪——任何与生俱来的优势都抵不过想要成功的欲求，即一个人意图达到的某种难以企及的蜕变。这种怀疑与自卑终于在我中年时重新操起笔来，心无旁骛地写作时才略得以安抚，所以不要轻视任何怀疑，那也许就是一个人此生探索和压榨自己自出生起的罪恶的开始。

但必须要承认，这种陌生人给予的欢喜和爱，确切地说是这种虚荣心也喂养了我之后十几年里对这种“爱”安然的索取时光。

后来我又进入了电视台，在一档收视率颇高的节目宽敞的演播室里，我穿着紧箍身体的西服套装，在眼前屏幕中提词器的滚动之中，我第一次克服了曾经由自卑制造的不可一世的口吃，原来那些口吐莲花的光鲜皮囊都是由这台机器支撑着的。我记得从2003年春天开始，我每天三点起床，然后走进浴室在喷头下练习绕口令，以至于我那位离婚后独居的母亲每日因为我躁狂式的苦修而惊醒，她一直抱怨我的早班导致她的睡眠夭折。这应该是我关于这个口才人偶所犯下的第二项罪行（关于职业的罪行之一）。

新世纪初，由红极一时的电视台孵化出的一个个漂亮人偶亮相在屏幕前，我是其中之一，从此我不必躲在信件的背面等待听众们的零星夸赞。2022年的人们已经很难想象世纪之初电视台对于偶像的培养是腾空出世般的惊骇，正如有一天我在电视台东边的大门前被一位女观众下跪在门口。她说被自己的丈夫暴打，希望我们的栏目能够持续跟踪报道她的不幸遭遇，那时候我们那个栏目的观众来信每天就要以千封来计算，她应该知道如果不通过特殊手段，她的声音将永远无法被听到。于是她采取了最创伤性也是最便捷的方式，将自己的冤情直达一个尚幼稚无知但乐于侠胆出头的女主持人面前。

自我在电视台门口扶起她那一双布满细微伤口的粗糙双手之后，她便开始不断要求和我见面，她自此压榨了我们彼此之间所有的耐心。无奈之下，我把她交给我的一位同事，也是我的童年好友，那位好友不断地以我很忙为理由替我阻挡了她一次次想见面的迫切恳求，也因而接纳了她那时所有的情绪垃圾。

但自此我们三人之间好像一棵扭曲藤条下生长着的异形瓜条，我在躲避，我的发小好似在替我还债一般迎接着女观众散发出来的精神毒气，我知道女观众把我和那位发小之间情谊也就此肢解了，因为她以喜欢我为由要求每到休息日都要和我的发小见面。

从此之后，我便不再和任何观众、听众抑或粉丝建立近距离关系，因为我发现其实他们和真正所谓亲密的友谊之间没有分别，是的陌生人和挚友之间的确没有太大分别，只要越过雷池一步，便是被利益绑架的沼泽地。

于是，我终于发现我在小说的世界里可以如泥鳅一般穿梭，但在散文和日记里我和我的往事无处遁形，所以我的写作只能以小说为主。我发现关于往事，我的控诉经常一发不可收拾，但现实中我的友情却破败不堪。我曾经对友情的重度依赖都终结于背叛、离散抑或刻意的遗忘，以至于至今我发现我甚至无法在文字中对友情做任何哪怕牵强的表述。这种显而易见的分裂情绪（重度依赖和决绝远离）紧紧锁在咽喉处，但解药也许恰在文学之中，“在人生状况中既存在一种根本性的荒诞，也存在一种严峻性的伟大，这是一切文学的老生常谈。两者巧遇，天然成趣”——加缪给出的答案不仅挑明了文学作品中矛盾，也令人性之中的恶意酣战和解，文学作品既是揭露，也是弥合，但我不太相信其具有实际有效的温热治愈性，至多留下一条不再作痛的丑陋的疤而已，所以不必再去美化。

是的关于友情中所蕴含的那无法用言语穷尽的遗憾与创伤，我还是勉强将其收纳进小说虚构的世界里。比如关于友情较为黏稠的表达应该在我的小说《半截哪吒》中，这个名字取自《西游记》第四十回中的“半截观音”，那本是一只金鼻白毛老鼠精，因在灵山偷了佛祖的花香宝烛而成精，托生成一位美艳女子，如书中所写“端端正正美人姿，月里嫦娥还喜恰”。如来佛祖本下令擒拿这老鼠精，却被托塔李天王收为义女，三太子哪吒便成为了她的义兄。然而她终究只是半截观音，除了上半身貌似观音外，终究是一个食人为欲的妖，然而妖之魅力又在于其像极了我们因美丽情缘而嗜血的模样。当然了，我的《半截哪吒》里的三个女孩，刘迪南、于松松、窦雨，她们连彼此迫害的机会都没等到，当年好成三头六臂的一个人便自行断臂断腿了。小说写完了我还觉得不够，于是又有了一首诗【2】：

但春天里

于松松和刘迪南的哀愁不共戴天

她们把自己锁在了各自的妖洞中

春天的春

释放诡异张扬的烦恼

往事掺进硫磺涂抹进回忆上

春天里

于松松和刘迪南的哀愁愈演愈烈

从初见的欢喜到再见的厌恶

是相隔千里的嘲笑

春天的春

是释放到空气中的哑炮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是一句人类关于爱情也是关于友情最美好幻想的诗句，比翼鸟和连理枝都意味着某些器官的双生，就如连体婴儿一般，那是一种残忍的与生俱来的绑架，意味着将一生一世牵连在另一个未经甄别的同类身上，这种盲目感即是萨特所言“人是无用的激情”，而激发这种荒诞激情的恐怕是他们周围紧迫的环境，抑或他们自身无比脆弱的对友情的需求。

这种陌生人之间的脆弱链接让我想到了王熙凤与秦可卿，这两个绝美女子，本应该彼此记恨，但她们之间却成就了传世友谊。但细思考之下，两人无非陌生人之间的淡薄情谊，在两个森严如后宫的东府和西府里，秦可卿和王熙凤谁又能顾及到谁？然而庞大规模的宅斗却从不涉及在两个陌生人之间，以至于秦可卿情丧天香楼之时王熙凤与贴身丫鬟平儿安睡塌上。庞大斗争陷阱之中会让两个陌生人彼此相惜，所以当一个“兼美”可卿升入天堂后，才开始供着另一个熙凤开始永远怀念了。可卿和熙凤两个要强美人，想必生时一定是彼此淡淡隔膜着的，否则也不会彼此无挂碍地牵念着。

现如今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无理由或未谋面的喜爱者了，唯一可以稍存幻象的是，我的文字是否可以用来做时间的注解。如果说熟悉了就必将走向腐坏，那么终究我还是希望文字能成为我可亲近的陌生友人。

【1】：上官文露原创诗歌：《隔膜》

【2】：上官文露原创诗歌：《春》

本文作家及主播简介

上官文露，文学博士，作家。著有中篇小说《残，生》《人生欢》《时代曲》《锈鹃》等，短篇小说《婴》《赌徒》《无花果》《结婚大师》《初见》《蝶》《半截哪吒》等。

曾任北京电视台等媒体记者、主持人。

2015年开始创办文学及音乐类互联网电台，《上官文露读书会》《阳光书签》《博文夜读》《那些歌儿》等节目，全网收听量逾30亿次。

任达华都市情感系列微电影《美错》、《加油！勃拉姆斯》编剧，微电影《美错》获金鸡百花奖首届微电影单元优秀微电影提名奖、2014年北京国际微电影节最佳创意奖，《加油！勃拉姆斯》获2013年北京国际微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奖。

诗歌《信》（外一首）入选《2020中国年度优秀诗歌选》。中篇小说《人生欢》获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

总主编：上官文露

主编：何聊生

责编：何小何

美术及制作：浅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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