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一则说明这两部书影响大到足以影响世道人心,二则揭示二书的内容特色,《水浒》写的是江湖好汉,一派豪侠气象;《三国》写的是历史英雄,刀光剑影中随处可见政治谋略。我从来喜爱读《三国》,并且在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理解和收获。
《三国演义》历史考证版,石麟考释,崇文书局2022年3月版。
最初接触《三国》,是从连环画开始,那时叫小人书,橫向小开本,上图下文,以图叙事,各种题材的故事都有,比纯文字的大部头书更受孩子们喜欢。《三国演义》便是其中的经典,最受追捧。蓝色的封皮,画着鲜衣盔甲、烈烈战旗、森森剑戟、怒目人物……。
整套书有几十本之多,每本单取一个标题,讲述一个故事。三英战吕布、千里走单骑、三顾茅庐、大战长坂坡、草船借箭、火烧赤壁、借荆州、失街亭、空城计、五丈原……
一幅幅图画都惟妙惟肖,一个个人物都栩栩如生,一个个故事都扣人心弦。这里,我读到的是单个的独立的精彩故事片断,如果不看全部,或者是没能按顺序看过全部,很难通过这些片断拼合出完整的三国历史全景。这个阶段的阅读是故事性阅读。
稍长,有机会看原著,厚厚的一大本。从开卷的《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到最后一回《荐杜预老将献新谋,降孙皓三分归一统》,一百二十回原汁原味,情节连贯,一气呵成。
从前连环画中的故事在小说中各归原位,像是零散的碎片镶嵌到完整的拼图中。整部小说篇幅庞大,叙述历史纵横捭阖,情节关合丝丝入扣,人物形象异常丰满。不舍昼夜,一气读完,真是动人心魄,荡气回肠。刘备的仁爱宽厚、曹操的奸诈多疑、孔明的足智多谋、关羽的忠勇善战、张飞的性如烈火……
《截江夺阿斗》
每个人物都个性鲜明、活龙活现、如在眼前。与片断的故事性阅读不同,长篇小说的故事是完整的、连贯的,从东汉末年黄巾起义开始,经历诸侯纷争、三国鼎立,到最后吴主孙皓归降,西晋一统,其间60年变迁史详加描述。读后对这一历史时段的演进史可谓了然于胸。阅读过程中,随着情节的推进、人物命运遭际的变化,心潮也随之起伏。这个阶段的阅读是小说式阅读。
日前,读到石麟教授所著的《三国演义》(历史考证版),感觉对这部经典的阅读体验又上升了一个层次。所谓“历史考证版”,就是将《三国演义》中的史实与《三国志》《后汉书》《资治通鉴》等史书进行比对辨析,从而考证出《演义》中事实的有无和真假。
其实这项工作一直有人在做。清代学者章学诚在《丙辰札记》中说:“惟《三国演义》则七分实事,三分虚构,以致观者往往为所惑乱。”
《乙卯札记 丙辰札记 知非日札》
尔后胡适、鲁迅对此说也加以申述,遂成定论。那么,《演义》中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此前,有很多学者都有所考索,成就很多,但多为就某一事实进行论述,像石麟教授这样大范围全覆盖地总其成者,还属首次。
石麟教授的考证功夫下得比较“笨”,煌煌一本大书,从头至尾,从人物身份,到故事细节,乃至所用兵器,都一一据史料比对,以一人之力,完成了一项工程浩大而艰苦繁难的普查工作。
比如兵器,关公的青龙偃月刀、吕布的方天画戟,几乎成了我们对他们个人形象的故有认知,离了标致性的兵器,那还叫他们吗?
想象一下关公舞剑的模样,既好笑又别扭。但历史不忍直视,石麟教授是这样考证的:
关公邮票
《三国志》本传只有一处涉及关公所用的兵器:“刺良于万众之中。”用一“刺”字,并未言用“刀”,且三国时还未出现长柄大刀这种兵器。唐宋诗文不少作品,写关羽武器是“剑”。关羽用“大刀”的记载,始于金、元之际。元人郝经《重建庙记》:“横刀拜书去曹公。”而《三国志平话》写关羽“一刀砍颜良头落地”。
凿凿有据,难以置疑。于此可见,关老爷确实用剑不用刀。《演义》中之所以改用大刀,来自于宋元以来民间艺人的善意美化,大概是觉得长柄大刀更配得上关公的英雄气质。
吕布的盖世英雄形象与他辕门射戟联系在一起,但其所执兵器,据《三国志·吕布传》裴注引《英雄记》和《后汉书·董卓传》记载,都是“矛”,而非“方天画戟”。此外,刘备的双股剑、张飞的丈八蛇矛也多少经过了罗贯中的独创和改造。他对各位英雄武器装备的配置可谓用心良苦。
情节方面的虚构更让人意想不到。关羽温酒斩华雄一节何其英武慷慨,令人击节称叹,但却是经过作者别出心裁的改编。当时诸侯联军讨董卓,董卓派遣迎战孙坚的主帅是胡轸,华雄不过是胡轸手下众多都督中的一个,并非统帅全军的骁骑校尉,他斩杀俞涉、潘凤的英勇事迹也只是小说为展示关羽英勇形象而烘云托月的铺垫。
崔君沐绘《温酒斩华雄》
其实,斩华雄的并不是关羽,而是孙坚。《三国志·孙坚传》载:“大破卓军,枭其都督华雄等。”此处,《演义》巧加挪用,不着痕迹,成就了关羽初露锋芒的惊艳之举。
小说还虚构了一些人物。貂蝉,乃古时官员的一种帽饰。《后汉书·天文志》:“解貂蝉投草中逃亡。”貂蝉其人,于史无征。《三国演义》对她与吕布董卓之间故事的描写,主要来自宋元间通俗文学。
《三国志平话》有貂蝉烧香祷祝的描写。王允问其何故烧香,貂蝉说:“贱妾本姓任,小字貂蝉,家长是吕布,自临洮府相失,至今不曾见面,因此烧香。”无疑,罗贯中袭用了《平话》中的写法,并大加敷衍发挥,在推动情节发展中起重要作用。
小说中艺术虚构或者加工改造的经典片断所在多多。关羽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火烧博望坡、蒋干盗书、草船借箭、苦肉计、借东风、华容道义释曹操、单刀会、诸葛亮骂死王朗、空城计、庞统献连环计、魏延有反骨、张飞大战马超、蜀中五虎将、计收姜维等等,都是小说中精彩之笔,但都是作者罗贯中巧妙的艺术虚构。
《三国演义》纪念币
这种探秘求真的阅读体验带来的直观感受是沮丧、打击、破坏,多年来读小说所建立的牢固形象被严重挫伤,原来关羽并非那么神勇,诸葛亮也不是那样神乎其神,草船借箭的正主竟是并非长于军旅的孙权。眼看着心目中的“星”一颗颗变得暗淡,莫名生出失落感。好像我们认真看戏,很入戏,为剧中人物神魂颠倒,忽然间窥见后台演员在嬉笑打闹,全无形象,未免很不是滋味。
那么,我们如何看待作者的这些加工改造呢?我们可以根据考证的这些不合史实的“真相”来否定《演义》吗?这样做的结果无疑会被贻笑大方。
历史小说的中心词是小说,历史是限定语,是以历史为题材的小说。历史材料只有经过作家的艺术加工才能称之为小说。而小说的成败优劣在于情节设置和人物形象塑造。
《三国演义》在这方面无疑是非常成功的,它大体遵循了三国历史文献,虽然有这样那样的虚构甚至“篡改”,但并未改变历史进程,不是歪曲历史的低水平“造假”,而是有意为之,为塑造人物服务,体现了值得赞许的匠心。
《三国演义》年画
《演义》的另一类素材来源是宋元以来的民间文艺,在广泛传播的讲史和评话中,主要人物形象和性格已基本成型,谁忠谁奸、谁好谁坏?体现了长期以来的民意,罗贯中接受了这些集体意志,妥善运用写作技法,完善和美化了人物。
面对这些考据,站在作者的立场,我们可以近距离地理解作者匠心独运的创作过程,可以全程仔细地看到作者如何裁剪材料,加工出典型的艺术形象。
原来好的小说是这么加工出来的,为了表现曹操的奸诈狠毒,要那样写他杀吕伯奢全家、杀华佗、杀杨修;为了表现关羽的忠勇,要那样写斩颜良诛文丑过五关斩六将温酒斩华雄,在单刀会上明明是鲁肃占了便宜,偏要说吴方迫于关羽的气势而让步;为了表现诸葛之智,更是不遗余力,写他舌战群儒、巧借东风、七擒孟获、计退司马懿,身后还能遗计退魏军、杀魏延。鲁迅批评《演义》“状诸葛之智而近于妖”,这一评论不大地道。
有意思的是,鲁迅在《怎么写》一文中曾批评纪晓岚攻击蒲留仙的不智,纪说《聊斋志异》“两人密语,决不肯泄,又不为外人所闻,作者何从知之?所以他的《阅微草堂笔记》,竭力只写事状,而避去心思和密语”,以至“支绌”,这样“靠事实来取得真实性”是不尊重文学创作的方法论。所以鲁迅是肯定文学创作应该允许而且必须虚构的,怎么看到《演义》的虚构便容不下呢?
《鲁迅全集》
相比于故事性阅读和小说式阅读,这次的阅读可以称之为学术性阅读,进阶到一重更高的境界。前两种阅读是作为读者单纯地接受,后一种则是理性的观察,知其所以然,能更深刻地理解原著。这种收获是远远超出原著之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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