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张宏 《杂技游戏图》局部
(资料图)
▲清 华嵒 《桐屋闹学图》局部
◎杜汭
展览:众生百态——故宫博物院藏历代人物画特展(第三期)
展期:2022年8月30日-10月30日
地点:故宫博物院文华殿书画馆
近日在故宫文华殿展出的《众生百态——故宫博物院藏历代人物画特展》中,有两幅古画都描绘了古代学堂的课间时光,其一是明代张宏的《杂技游戏图》长卷中的一段,另一幅则是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华嵒所绘《桐屋闹学图》。虽然表现的是同一个题材,但是这两幅画无论是笔墨技法、构图布局,还是细节内容上都不尽相同。
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学堂题材为何被画家们如此喜爱呢?两位画家笔下的学堂又表达了他们怎样的想法呢?
文艺作品中的“闹学”
安静规矩的课堂千篇一律,课闲的各种玩闹各不相同,文艺创作者在这个题材上有着很大的发挥空间。“闹学”在诗词和文学创作中也是一个经典题材,汤显祖的昆曲《牡丹亭》中有“春香闹学”,曹雪芹的《红楼梦》第九回也有“顽童闹学堂”。画史中的相关题材有两类,一类就是只有一人躺着睡觉的“边韶昼眠图”,故宫就藏有一卷标为唐代画家陆曜所作;另一类就是我们这里讨论的“童子闹学图”。
宋徽宗的《宣和画谱》中记有两幅高克明的《村学图》,说明在宋代这个题材的绘画就已经出现了,现藏上海博物馆的《村童闹学图》也是清代仇英《临宋人画册》十五幅画作中之一部分。仇英之后,明清时期的南方画家经常描绘这个题材,张宏和华嵒就都出自这一时期的江浙一带。此外,海派画家钱慧安也有《闹学图》传世。从杨柳青年画,到各类民国石印年画、月份牌年画,乃至《点石斋画报》中,此题材画作不胜枚举。可见,不论在文人雅士还是市民百姓当中,“闹学”都是一个历史悠久、喜闻乐见的主题,也反映出历代先贤对教育的重视和思考。
结合不同画家所处的历史背景和社会环境来比较不同版本的“闹学图”来看,这些文艺作品大多是现实主义的风俗绘画,真实地记录了不同时代的教育和教化水平,也在不同程度上折射了当时的社会风气和人文风貌,其中有褒奖赞许的,亦有贬损讽刺的。“闹学图”这个题材的绘画作品也充分体现了“成教化,助人伦”的功能性。笔者观察诸多闹学图发现,其中有一些基本的程式,其中除了白天睡觉的先生和几个淘气捣乱的孩子这样的相似之处,角落里还总会有一个相对安静的孩子用来做对比。除此之外,细节上的诸多差异往往显露出画家的真实用意。
闹学图里的哲思
清代华嵒的《桐屋闹学图》中,一个孩子正在给一脸笑意的先生头上戴花,簪花其实是古代风流士人的一个传统,所以这个戴菊花的行为其实也可以说是学生对先生的褒奖和崇拜,而且这个孩子动作很轻,眼睛里充满了尊重和对先生的喜欢。下方一对正在玩耍的男孩,左侧的戴着孙悟空的面具,右侧的挥舞木棒,也许是在演彼时非常风行的《西游记》。画面的右上方,唯一没有参与闹学的孩子身着与众不同的红衣,端正地坐在桌前。他踩着脚凳,说明他年纪很小,能够有定力坐在那里也实属不易,而且他正好是处在梧桐树枝干的空隙里,也暗合了“梧桐栖凤”的寓意,华嵒诗中“继起于今有后贤”所指可能是这个孩子,当然也可能包括了所有的孩子。
一位趴在桌案上酣睡的先生自然让人联想到边韶,孩子的数量只有四个,前景中有代表身份的太湖石和高大的梧桐树,这就暗示了画中学堂很可能并非村中学堂而是富庶人家的私塾,这张画很有可能是华嵒描绘他的赞助人或者友人家中的私塾景象。画家还画了学堂的屋顶部分,正好露出屋脊,也寓意这些孩子成为国家栋梁之意。
清代后期书画理论家秦祖永在《桐荫论画》卷上《书画名家》中,评价华嵒“笔意古拙,墨法湿润,俨有前规”,美国著名学者高居翰先生也评价他是“卓越、具有原创性且极为引人入胜的画家”。从华嵒这幅图中,我们既看到了他丰富的笔墨变化和灵活的构图,又可以感受到他遵从古人典故的同时所具备的独特匠心和创造力。
这幅《桐屋闹学图》上,华嵒的题诗为我们揭示了“闹学”典故的出处:“隐几酣然正昼眠,顽童游戏擅当前。孝先便腹思经事,继起于今有后贤。”“隐几”是靠在几案上、“昼眠”就是白天睡大觉,加上“孝先便腹”这些字眼带出一个关于中国历史上著名“另类教师”边韶的故事。南朝范晔《后汉书·边韶传》中记载“边韶答弟子”,讲的是东汉桓帝时期陈留的名师边韶以文章知名,教授数百人。他善于辩论,曾白天假睡,弟子私下嘲笑他说:“边孝先,腹便便。懒读书,但欲眠。”边韶听了立刻应对道:“边为姓,孝为字。腹便便,五经笥。但欲眠,思经事。寐与周公通梦,静与孔子同意。师而可嘲,出何典记?”嘲者大惭。边韶不仅把自己的肚子比喻成装盛圣贤经典的容器,还给自己的书斋起名“腹笥堂”。他不仅饱读诗书教书育人,后来又成为尚书令和陈国相,实现了一个文人士大夫家国天下的理想。
边韶的这个故事充满了哲思,这样一个机智有学问,又能和学生开得起玩笑的先生真是世间罕有,颠覆了人们印象中教条刻板的古代教书先生形象。一个好老师的出现预示着更多人才的涌现和国家社会的昌盛繁荣,而敢于嘲讽老师的淘气学生也不一定是坏学生,其中不乏灵活善思的孩子,否则也激发不出更多的灵感,所以边韶和学生的这则有趣故事博得了历代文人和艺术家的青睐。
闹学图里的忧思
张宏的《杂集游戏图》所描绘的这个闹学堂的部分,教书先生没有自己的桌案,居然和学生共用一张简陋的桌子,这至少说明学堂的资金不充足。而且他也没有像边韶那样趴在桌子上,而是手搭着椅背。有一童子竟然趴在桌子上执笔在老师脸上画画,另一个从老师身后用线圈去勾先生的帽子,还有一学生带着吓人的面具,挥舞着棍子像要去打先生,如此动静都没惊醒先生,说明这个先生并非边韶般的假寐,而是真的睡着了。另外两个拿大顶的学生穿着开裆裤,甚至都露出了屁股,实在是“有伤风化”。角落里唯一一个在书桌旁坐着写字的孩子也被他们的动静吸引,转过身来看,没法安心学习。
淘气是孩子的天性使然,但不能没有边界,也不能对老师不尊重,这个学堂的课间真是戏谑有余,礼仪规矩多有缺失。
这幅画大约是张宏辞去荆州知府后,回到苏州故里,深入市井中所绘,它真实地反映了下层学堂的现实。而细观这一长卷的其他细节,比如“卖镜子”一段就让人想起《女史箴图》中照镜子的一段关于“人皆知饰其容,莫知饰其性”的教诲。小商贩的对面,不仅是一年轻女孩在照镜子,对面一个上岁数的读书人竟然也在美滋滋地欣赏自己的胡子,显然没在内省;又例如卖鱼的人被讨价还价这一部分,一个村妇竟然为了便宜上手直接去拨小贩手里的秤,还把小贩筐里的东西踢了出来,小贩则是一脸无奈;卖扇子的片段也是如此,扇子本是文人雅物,可图里有个文人拿着两个头那么大的扇子在招摇,还有男子拿着女性使用的小团扇,商人则举着算盘一脸得意;此外还有村民头发散乱打架骂人的片段、官员参与赌博的片段、众人看耍猴(猴子戴的还是人的面具)的片段……
结合崇祯末年的文献记载,仔细琢磨后不难发现,《杂集游戏图》中的这些细节实际上反映了明崇祯末年底层社会的很多问题,所描绘的正是当时崇尚金钱、道德没落、礼仪衰败的社会风气,画家有非常明显的讽刺用意在其中。它相当于一部生动写实的纪录片,为我们了解崇祯时期的明代社会提供了可贵的图像资料,具有重要的历史文献价值。
此画作于1638年,正是在这幅画画完的六年以后大明亡国,这幅画在一定程度上也展示了大明灭亡前的种种迹象和预兆。所以张宏笔下的学堂一段很有可能是他所见到的混乱场景的真实写照,反映了他对国家未来的忧思。
这两个“童子闹学”的图像反映出明末崇祯年间和清代康乾盛世时的不同学风,了解这两个朝代历史的我们再去审视这两幅画也不由唏嘘,感慨教育对于社会的重大意义。画史中的“闹学堂”景象是面饶有深意的镜子,值得我们去不断反思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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