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下班时刻,在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不是米格吗?他牵着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女孩,正走在白色斑马线上。因为绿灯时间太短,他们走得十分慌忙,很快就穿过去,奔向街道的另一侧了。我当时正在公共汽车上,眼看着他消失在人流中。
丁毅/绘
这次对他的隔窗眺望,似一个偶然。
(相关资料图)
我和米格曾经过从甚密,作为同事加舍友,我和他在一起朝夕相处了相当一段时日。那时我刚刚走出校门,而年长几岁的他,已经是一个在课堂上和校园里大受欢迎的青年教师了,用今天的话说,他收割了大量粉丝,女主们占了极高的比例。他上课时,教室里常常挤得水泄不通。他讲的是美学课,作为一名学者和业余油画创作者,他独到的思考和艺术天赋有机交融,加上他充沛的激情,优雅的表达,所向披靡。除了本系学生之外,中文系、外语系等其他院系的学生也都慕名而来。
张澍/制
走下课堂,他则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寡言的人,一个离群索居者。那时他已离婚,前妻带着他们的儿子远走他乡,他重回单身时代,所以我们俩在一起的时间就比较多了些。他偶尔对我敞开心扉。我那时还处于见习备课阶段,对于讲课这门艺术,相当懵懂,不断向他讨教。当时有一个校外的漂亮女生,对他极为痴迷,总是来宿舍找他。我见状就赶紧离开,去图书馆,给他们留出空间。那时的他,活力迸发,激情洋溢,像一个初恋的少年。我回到宿舍后,还能感受到他处于突如其来的幸福漩涡之中。
然而,更多的时候,米格是一个独处的人,他相当勤奋,除了短暂的恋爱时光,他整天也是泡在图书馆里,在没课的时候,常常是带上一两个冰冷的馒头,在图书馆里啃书本,写东西,很晚才回来。半年后,他获得了一个出国留学的机会。出发前,他对我说,我这次走了,就不打算回来了。那你的小女友怎么办?我知道对方舍不得他离开,常常以泪洗面。他说,只能等以后再想办法了,先出去再说。这样,米格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并且走后也没有联系。我想,他走得真是决绝,似乎无任何眷顾,甚至撇下了处于热恋中的女友。
我想今后不会再见到米格了,他在另一片大陆上过起了他所向往的生活,那是他想要的。
我这持续多年的“以为”,被一场意外打破了。
在一次画展上,结识了一位画家,他与我年龄相仿,其画作很有风格,我很喜欢,于是就攀谈起来。这位画家朋友自称患有社交恐惧症,朋友不太多,仅有两个经常往来的至交,其中的一个,叫米格。什么?米格?哪个米格?我不免为之一惊,遂追问。画家朋友说,怎么?你认识米格?
然后他向我说起了他的偶像米格。
在他的描述中,米格和他一直生活在我们这座共同的城市,两人往来大概已经有二十多年了。画家说,只要我感到自己要枯竭了,我就找米格和另外一位好朋友,在一起神侃一番,我就感觉自己被重新充电了,灵感又能上身了。米格就像他的恩师一样。画家说他知道米格当过大学老师,后来还短暂地出过国,但又很快回国了,在另外一个城市教过书。但是因为他的家在这里,他也没有办法解决两地分居问题,就索性辞职,专心照顾家庭,什么正式工作也不要了。对了,他现在的婚姻很平静,波澜不惊,妻子比他小很多,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但是日子过得不大容易,妻子总是不断变换工作,为生活奔波。两人有一个小女儿,米格就在家里陪着女儿学习,现在接送她上学放学,学校离家很近。
米格也画画,而且画得好,但是他有一个特点,总是在一幅画上反复改来改去,不断推倒重来,所以画得很慢,但是他浑不在意。好像画画本身、作画的过程,就是他的一个营生。米格是这位画家敬佩不已的人,但是不大了解他的过往,因为米格不与他详谈这些。
这时轮到我说了,我说我需要见见米格。
李旋/制
这样,我和米格就重新见面了。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米格还是像年轻时候那么清瘦,衣着干净而朴素。我问米格,为什么回国这么多年,不和我联系呢?实际上,他的住处和我的单位相距很近。
米格说,刚回国的时候,我真的去你单位找过你两次,但是你都不在,他们说你出差了。我问收发室的人,他们说了一点儿你的情况。我的感觉是,你很忙。我离开你的单位后就在想,以我所了解的你,风风火火不怎么安分的一个人,不该在这个城市待这么久啊,可是你居然一直没有离开过。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心迹,他对我是有责备的,包含着某种失望,或许他是对的。这么多年,我们都没真的看准对方,其实也没看准过自己,现在各自的状态,或者都不符合各自的初心,和彼此内心中的某种期待,谁最终都没有成为自己心中最想是的那个样子。白驹过隙,我们竟然都还在原地打转,以至现在都没法向对方说清楚这些年,究竟做了些什么,是否辜负了人生。
然而多年后的重逢,毕竟还是令人愉快的。我们是彼此的一面镜子,有意无意间照亮了一段共同的青葱岁月。米格说他在国外待的时间极短,存在着许多实际困难和不适应,当他折返之际,他重新认识和评估了自己,以及他所处的世界。但是他不想讲述那些细节及过程,倒也不是有什么隐衷,或者不堪回首之类,而仅仅是觉得无趣。
米格个人的旨趣到底在哪里呢,或者在他的画中?后来我也看了他的画,我感觉他的画作,的确没有传达出他内心的那种丰富、细腻和渺远,或者,他应该换一种其他更好更适合他的表达方式,甚至可以不是画,而是其他更直接的,譬如授课、学术和文本,这都是他能够做到的,但是他不打算那么做……
我感觉他的内心是很累了,他是想把自己变成一个简简单单的人。
那天我们坐在小酒馆里,米格已经算是很兴奋了,但是骨子里,他一定觉得没必要过多地倾诉,他只说他现在的妻女。
婚姻和女儿是他目前最大的责任,他不大可能回到往昔的那种独往独来,而是开始笨手笨脚地走进了柴米油盐的日常,他出现于早市、夜市和茫茫人海之中,和任何一位市民没什么两样。
画家和我们也在一起坐着,但整个过程,他一声未吭,只是听着。
丁毅/绘
画家后来时常来找我,米格也让他多和我交往。有一次,我俩散步时恰好路过米格家楼下。那是一个老式小区,我俩在那儿停住了脚步。他说,叫一下米格如何?我说,好啊。但是他又迟疑起来,收起手机,便又往前走了。沉默了一会儿,画家说,我和米格联系有些少了。我问发生了什么事儿,他说什么事儿都没有,就是感觉有些变了,他觉得和米格在一起,总有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未能很直接地触及,但是又不知从何说起。画家说,米格自己的那幅画,至今还停留在画架上,不知他是在持续地琢磨,还是扔在那儿不管了。我说,或许他一直在思考,没想好怎么落笔呢。
我说,他或许要给你俩之间留一些空间和余地吧。就像你俩这样?画家有些苦笑地问,你两个各自留空间,一下子就留出好多好多年的空白。
张澍/制
我和米格只见过了那一次。彼此分开的那些时光,仅那一回把酒叙谈,似乎也就都说清楚了,如同各自提交了简历,其他各种细节和故事,都不必再细细道来,因为感悟成了最简洁的提炼,那些枝枝蔓蔓,都被轻轻抹去了,不值得纠缠。
然而米格过得是否开心,这很难说,凭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始终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但那个东西看来在实操之外,他只能将其束之高阁,或者夜深人静时,他会向那高处望一望。然后,他会微微颌首,环顾模模糊糊的四周,看看生活中真实的妻女。次日醒来,他早早走进厨房,为她们弄早餐,锅碗瓢盆的交响之后,他替女儿背起沉重的书包,走出门来,在蒙蒙亮的天色中陪她走向学校。而妻子也早已匆忙起身,简单打理一下自己,独自匆匆走出门去。
对米格,我其实从未有过真正的淡漠,他年轻时的绚烂,长存在我的心中。但我也理解他的现在,甚至我们之间彼此仍然不经常联系,这也是某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就像逢年过节时,最好的朋友,并不用发什么微信祝福一样。
这一次,我在公共汽车里,与车窗外的他不期相遇了,他牵着女儿的小手急急穿过马路。我们之间离得既近又远,既远又近。
而庞大的公交车体,也摇摇晃晃地驶离了十字路口。
(包临轩)
新街派 生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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