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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尔兰利城:寻觅“安琪拉的灰烬”

  • 2022-04-04 20:04:39 来源:腾讯网

夏秋之交的一个午后,我坐在从都柏林开往利默里克的车上,手捧一本纸张旧成麦秸色的书。爱尔兰原野带一丝苦味的清冽芬芳,掺上从大西洋飘来的腥涩,渗透到车里来。就着爱尔兰的气息,我重品爱裔作家弗兰克·麦考特的名著——《安琪拉的灰烬》。

弗兰克·麦考特生于一九三〇年,在利默里克的贫民区长大,十九岁时漂洋过海去了纽约。他在纽约当了一辈子教书匠,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退休后,他把自己在爱尔兰艰辛成长的故事写了出来,获得超乎他本人想象的巨大成功。《安琪拉的灰烬》不但拿到普利策奖,还曾在英语国家稳居畅销书榜首两年半之久,后来陆续被翻成多种文字,畅销各国。

弗兰克_麦考特 (1930 - 2009)(朱亦可供图/图)

记得,在一九九七年六月,我在澳洲阿德莱德的戴莫克斯书店买了这本人人都在谈论的书,废寝忘食,一晚上就把它读完了。它让我想到《失态的季节》——王蒙作品中,我最爱的一部。麦考特和王蒙背景不同,语言不同,却有颇为相似的写作风格,文字诙谐睿智,修辞狂放不羁,都喜欢写近乎歇斯底里的长句和暴风骤雨般的大段排比……

我到欧洲旅行过几回,这回终于把爱尔兰列入了旅程。出发时,我特意把《安琪拉的灰烬》放进了行李箱。

楼下“爱尔兰”,楼上“意大利”

抵达利城,我拉着箱子走出车站,步行十几分钟,顺利找到了在AirBnB上预订的民宿。是不列颠群岛上常见的那种联体排房中的一幢,有浓郁的年代感。我到早了,早了近两小时。想给房东打电话,请他提前送钥匙,可到底不肯给人家添麻烦,就走进街对面的公园,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公园的名字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格外亲切,叫做“人民公园”——这是国内公园的常用名。

坐在那里,我哑然失笑,因为忽然想到,人民公园不就是少年麦考特做过春梦的地方么。命运纵有千般不幸,生活纵有万种坎坷,神奇的荷尔蒙仍会在年轻的身体里施展魔法。春风荡漾的时节,名卉盛开,野花也要绽放。苦孩子麦考特在破衣烂衫中生长发育,不可阻挡地步入了青春期。一天,他在图书馆偶然读到林语堂用英文写的一篇涉及性爱的文章,对男女之事恍然大悟。女馆员发现他偷看“淫书”,生气地一把夺过,让他去教堂向神父忏悔“罪过”。他意乱神迷地走出图书馆,来到人民公园,躺在草地上昏昏睡去,做了一个“肮脏”的白日梦……

当年读到这一段,看见林语堂的名字,我感到很惊讶。在那个中国人被贬为“东亚病夫”、“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年代,一个(或许更多)欧洲少年竟是从中国学者的著述里获得性启蒙的。

麦考特已经过世多年,他的青春糗事更是久远的发生。懵懂少年心中的悸动和惆怅,若不曾写下来,就如同从未有过一样。花开花谢,周而复始,人生人卒,世代更迭,有多少人在世上走过,就有多少份随风飘散的豆蔻年华。

利默里克街头涂刷得粉粉嫩嫩的汗衫店(张海律/图)

房东本杰明竟然是个年轻人,顶多二十五岁。他虎背熊腰,一脸雀斑,是挺喜兴的小伙子。“朱先生,你也是因为读了《安琪拉的灰烬》才来这里的吧?”一见面他就问我。爱尔兰人讲英语既好听又亲热,好比大连人讲的胶辽官话,有温存的海蛎子味,又有点像唐山话,自带喜剧色彩。“是的。”我如实回答。

“利默里克本不是一个能够吸引游客的城市,是麦考特把她‘标’到了旅游地图上,可是……”

“可是很多利默里克人并不待见他,本,你呢?”

“我很喜欢麦考特啊。不喜欢他的人都是出于嫉妒。他太成功了,利默里克没出过几个像他那样成功的人物。”

典型的英伦风格住宅,人称“两上两下”。(朱亦可/图)

这是最典型的英伦风格的住宅,人称“两上两下”——楼上有两间卧室,楼下是客厅和厨房。卫生间是后加的,在厨房后面接出的偏厦里。我很中意这样的古旧民宿,那忧郁的飘窗、温馨的壁炉、疲惫的楼梯、凝重的吊灯……“两上两下”,到处是可触摸的历史,并且给我一种做了本地人的感觉,这是酒店标间无法提供的珍贵体验。

在一九三〇和一九四〇年代,麦考特家租住的房子就是一所破败不堪的“两上两下”。麦考特笔下的利城,是被太阳遗忘的城市,几乎永远处在凄风苦雨中。阴冷潮湿,缺吃少穿,终日劳作,心力交瘁……穷人的生存状态,为肺痨传播提供了便利。在抗生素尚未问世的年代,染上肺痨就等于判了死刑。窄街陋巷里,咳痰咯血声此起彼伏,男女老少络绎不绝地走向坟墓。

阳光灿烂的南欧,特别是意大利,是令利城人心驰神往的地方。胡同的积水常常漫过门槛,灌到屋里来,楼下无处落脚,好在还可以转移到楼上。那个时候,麦考特兄弟把潮湿发霉的楼下称为“爱尔兰”,把干燥温暖的楼上称为“意大利”——这是喜爱《安琪拉的灰烬》的读者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

我在利城住了五天,基本没见着太阳。第一天还好,只是薄阴,后几天就一直下雨。老天似乎证实了麦考特对利城恶劣天气的描写,可我仍然固执地相信,利城一定也有晴好的日子。即便利城的天气坏得一如既往,如今的利城毕竟不是八十年前的利城了,摇摇欲坠的危房、衣衫褴褛的儿童、狰狞无情的肺痨已经了无踪影。

利默里克,爱尔兰第三大城市,位于香侬河入海口。(张海律/图)

出幽迁乔之际,扬一把灰烬

雨水无休无止地冲洗利城,香侬河浊浪滚滚,匆忙向西,赶赴大西洋之约。河两岸灰蒙蒙一片,海鸥低旋,行人寥寥。天是灰的,地是灰的,天之灰和地之灰被灰色的雨丝缝合连缀,成为一体。雨丝时疾时缓,时疏时密,时正时斜……雨中的利城隐去细节,亦真亦幻,像是一幅突出情绪强调气氛的印象派写生。

雨天不便骑车,我打着伞行街走巷。好在利城不大,只相当于国内的小县城,几乎没有我脚力不及的地方。行在街上,走在巷里,我不免要脑补当年麦考特行过走过的画面。一个面黄肌瘦饥肠辘辘衣着寒酸身无分文的穷孩子,有谁会多看他一眼?又有谁能够想到,这个蝼蚁一般草芥一样的穷孩子多年后会写出一本轰动世界的书,成为一个对利城影响深远的人物?

我找到了麦考特兄弟上过的利米小学,就在人民公园旁边,离我的住处很近。而后我去了兵营坡,寻找麦考特儿时住过的罗顿胡同,却怎么也找不到。捉住一老者打听,他说,罗顿胡同早就不在了,并指给我它的遗址。我透过雨丝凝视一片后来建起的房屋,猜想罗顿胡同的走向和麦考特住过的“两上两下”的位置。老者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大概看出我是来寻访麦考特故居的,愤然转身走开,像是受了伤害一样。

麦考特儿时的利默里克(朱亦可供图/图)

经过一番周折,我在离兵营坡并不很远的地方找到了曾经是麦考特外婆家的老房子,也是一所“两上两下”,现在当然住着不相干的人家。麦考特在远走他乡前的那段日子里,就住在这儿。他搬到这里,不单是为了安放他的身体,更是为了安放他的自尊。

父亲去英国打工,只给家里寄过两英镑,之后就没了消息。母子五人交不上房租,被赶到大街上,后来投奔一位表舅,成了寄人篱下的存在。表舅性情乖戾,对麦考特兄弟极尽刻薄。正在叛逆期的麦考特,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在跟表舅发生激烈的肢体冲突后,他离开母亲和三个弟弟,搬到这里。当时外婆已经过世,他跟智障舅舅同住。舅舅靠卖报勉强糊口,养活不了他。为了给自己挣饭吃,也为了挣下一张横渡大西洋的船票,他到邮局打工,做了一名“电报小哥”,骑着单车满城飞奔……

站在巷子里,我想象麦考特离开爱尔兰的那一天,仿佛看见,霏霏细雨中,十九岁的小伙子提着又小又破的箱子,迈着年轻的富有弹性的步子,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巷口。

麦考特儿时的利默里克,细雨霏霏中的巷口。(朱亦可供图/图)

对我这种因《安琪拉的灰烬》而来的游客来说,市中心的欧科诺大街上也有几个值得一看的地方。我参观了古老的圣约瑟夫天主堂,那是麦考特儿时不愿去却必须去的场所。除了做弥撒,他还要进告解室向神父忏悔:“我说了谎;我打了弟弟;我从母亲钱包里偷了一便士……”

我也在教堂斜对过的小酒馆坐过,那曾是麦考特的酒鬼父亲无法抗拒的去处。父亲嗜酒如命,什么工都做不长,即使家里揭不开锅,他也要出去买醉。母亲生下小弟弟后,祖父从北爱尔兰给新生儿寄来几个钱,父亲从邮局取了汇款,直接到小酒馆把它喝掉。麦考特兄弟常在夜里被醉酒归来的父亲惊醒。父亲跌跌撞撞地从“爱尔兰”爬上“意大利”,吆喝儿子们起床列队,接受他的检阅,逼他们发誓,长大后用生命捍卫爱尔兰……

在小酒馆里,我遇到一对来自“枫叶国”的中年男女。杰森四十来岁光景,戴眼镜,留一部斑白的山羊胡,看上去很文弱,其实是建筑工地上的力工。莉萨身材微胖,是目光如炬伶牙俐齿的女教师,年纪似乎大杰森不少,嗓音却如少女般甜润。杰森告诉我,他有四分之一爱尔兰血统,是来利城寻根的。“爱尔兰现在只有五百万人口,”他说,“而在爱尔兰以外,却有几千万爱尔兰人。”女教师逻辑严谨,马上纠正自己的男人:“不是几千万爱尔兰人,是几千万有爱尔兰血统的人。有一点就算,比如你。”

我们聊起爱尔兰苦难的历史,就不能不聊到至黑至暗的一八四七年。那一年,作为百姓主粮的马铃薯因病害绝收(不是歉收,是绝收!),在爱尔兰岛上引发了巨大灾难,一百多万人被饿死,另有一百多万人逃荒海外。流落他乡的爱尔兰人饱受屈辱,跟来自大清国的华工一样,只能得到最艰苦最危险最低酬的工作。

十九世纪中叶,美国开始修建连接东西海岸的横贯铁路,雇用了数以万计的廉价劳工,爱尔兰人和中国人是其中最大的两个群体。有人这样形容,美国东西横贯铁路不是铺在枕木上,而是铺在中国和爱尔兰劳工的尸骨上。一个世纪过去,到了麦考特的成长年代,爱尔兰虽然不再是饿殍遍野,却仍是西欧最穷的国家,移民潮还在继续。

“爱尔兰移民穷困潦倒,为了生存,有些人不择手段,渐渐让爱尔兰人背上了‘骗子’之类的坏名。”杰森笑道。他的话让我想起《围城》里那个卖假文凭的爱尔兰人。小说当然是虚构的,但能反映社会现实,钱钟书先生把那个人物设定为爱尔兰人,还说“相传爱尔兰人的不动产是奶和屁股”,折射出那个年代人们对爱尔兰人的成见。

杰森和莉萨都读过《安琪拉的灰烬》,并且知道,麦考特在他的故乡是争议很大的人物。杰森说,麦考特揭了爱尔兰的疮疤,特别是揭了利城的疮疤,所以遭到很多爱尔兰人特别是利城人的怨恨。我很认同他的说法。一九九〇年代以前,爱尔兰一直是拖西欧后腿的国家。进入一九九〇年代,爱尔兰终于腾飞,经济增长一度领跑欧洲,被誉为“凯尔特之虎”。

咸鱼翻生,铁树开花,穷国乍富,出幽迁乔,在这样的背景下,麦考特出了一本火遍世界的书,讲述爱尔兰不堪回首的过去,如果爱尔兰人为此恼羞成怒,谁能怪他们呢?

麦考特当了一辈子中学老师。(朱亦可供图/图)

揭利城伤疤,是丑化利城吗?

电闪雷鸣,风潇雨晦,在我离开利城的前夜,天气尤为糟糕。吃过晚饭,我正要装箱子,灯忽然灭了。看窗外,连街灯也灭了,必是狂风吹断了电线。我用手机照明找蜡烛,楼上楼下折腾了半天,没有找到。打电话给房东本杰明,他说他住在对岸,一时过不来,让我到隔壁邻居那儿借蜡烛。“……露西和南希是最善良的老太太,”本杰明说,“她们住31号宅,就是你西边的那一家。”

我打伞出去,走上西邻的门廊,按响门铃,心想,风雨之夜,又断了电,老人家未必肯开门吧。可是南希马上就开了门,热情地请我进屋,说,本杰明刚打过电话。进了客厅,我才借烛光看清她的脸。那是一张皱纹细密、已经彻底丧失胶原蛋白的脸,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却还葆有几分清澈和灵动,似乎不属于那张干枯的脸。从客厅暗处又走出一个“南希”,场面顿时惊悚,一瞬之间,我还以为南希是分身有术的老妖。“这是露西,我的妹妹。”南希笑道。露西和南希长得两滴水般相似,连背都弓成相同的角度,并且穿着同样的衣服。不用问,是一对孪生姐妹。

有两位主妇的家,整洁得不出意料。客厅里的家私古雅安详,像是为几代人服务过,但保养得极好。沙发是布面料老虎腿的,落地式收音机和两米多高的老爷钟笨重而又华贵,丝绒灯伞缀有玛瑙流苏,像维多利亚时代贵妇的裙……我凭直觉判断,这对孪生姐妹都不曾婚配,一直相依为命。她们大概就生长在这所“两上两下”里,从没有过另外的家。

露西拿了两支蜡烛给我,却并不放我走,一定要我品尝她们做的蓝莓蛋糕。我便坐下来,心里暖暖的。在摇曳的烛光里,露西踩着小碎步端来餐具,南希踩着小碎步上了蛋糕。餐具比较讲究,蛋糕却没什么特别。不管怎样,我很高兴又有机会和利城人聊天。人在旅途,最大的快乐莫过于与当地人接触互动。

今日的利默里克早已不为饥饿贫穷所困。(张海律/图)

在利城与人聊天,很难绕开麦考特和《安琪拉的灰烬》。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在跟南希姐妹谈论麦考特和《安琪拉的灰烬》。

进入这个话题,两位老太太义愤填膺。南希说,麦考特家虽然住在贫民区,其实不像他在书里写的那么穷。露西说,麦考特添枝加叶地卖苦卖惨,在全世界赚足了眼泪,可他骗不了利城人。“书刚出的时候,我们的叔叔还在——他跟麦考特是同龄人。叔叔说,麦考特还参加过童军营呢。”南希说。“参加童军营需要缴费,还要买服装什么的,穷人家的孩子哪有钱参加!”露西说。

她们又说,麦考特真名实姓地糟改了不少人。“他表舅莱蒙学识渊博,待人和气,在利城很受尊敬。莱蒙收留过他们一家,他应该心存感激才是,可在书里,莱蒙竟被他写成了坏人!”南希说。露西举出更加“令人发指”的例子:麦考特把儿时玩伴威利写成无耻小丑,说他在姐姐洗澡时站在窗外“卖票”,哪个男孩子肯花一先令,就可以扒窗窥视一回。“这是瞎编的!威利既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露西悲愤地说,眼里噙着泪花。“威利还活着,他就敢那样糟改人家!那年他从美国飞来签售,威利也去买了一本,当他的面把书撕了!”南希边说边做撕书动作,很解恨的样子。

南希和露西越说越气,鼻翼翕动,胸脯起伏,双手打颤……为非亲非故的人鸣不平,对家乡又有如此高的荣誉感,实在是难能可贵。可是,如果两位老太太继续说下去,说不定会绷断脑血管,至少也要夜不成寐。于是我赶紧谢过她们,告辞离开。

南希姐妹对麦考特的谴责与批判并不让我意外,我早就知道,利城有不少怨恨麦考特的人。因妒生恨,是敷衍了事的简单化的解释。我相信,多数怨恨麦考特的人真心感觉受到了冒犯。揭利城疮疤,自然让利城人不爽,可利城毕竟有疮疤可揭。丑化利城和利城人就要罪加一等了,因为捏造不实之丑有主观恶意。可是我又想,传记文学跟日记不同,跟回忆录也不同,传记文学是根据人生经历写出的文学作品,框架是真实的,细节是创作的,有些人是不是太敏感太较真了?

南希姐妹虽是本地人,可她们披露的“真相”其实也是道听途说。她们说麦考特家不像书里写的那样穷,那么,不说别的,只说七个孩子夭折三个,这样的成活率说明了什么?毋庸置疑,《安琪拉的灰烬》一书伤害到一些人,譬如威利,被写得那样不堪,如果他确实没有姐姐妹妹,简直比窦娥还冤。可是,人红是非多,麦考特一定也受到不少误解和中伤。生前,他曾与他的批评者对质过辩论过,可是现在,他不能再发声了。

利默里克古老的墓园(张海律/图)

弗兰克·麦考特在他六十六岁那年大器晚成,写出了《安琪拉的灰烬》。这本畅销世界的书带给他的名利和麻烦,都是他始料未及的。本来很平凡的人,却有那么不平凡的晚年。麦考特到底是利城的骄傲还是利城的败类,利城人至今争论不休,并将继续争论下去。恨他的人不会因为他过世就原谅他,就像爱他的人不会因为他过世就停止爱他一样。也许我不会站队麦考特,可我肯定会继续珍爱《安琪拉的灰烬》这本书。

朱亦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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